孩子们看起来比他们的实际年龄小得多,他们个个瘦骨嶙峋,却都有一双双早熟的手脚。这是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需要,他们需要一双粗糙宽大的手来劳作:或拎着竹筐贩卖椰子、芒果和廉价的旅游纪念品,或推着快要散架的破旧垃圾车捡拾旅客们的丢弃物。大孩子则牵着比他们稍小几岁的弟弟妹妹,早早担起对另一个生命的责任。当然,他们也需要一双肥厚结实的脚来站在土地上:脚掌上的皮肤紧贴大地,跑过尘土飞扬的街道,淌过洞里萨河浑浊的河水,踩过碎石子铺的小路。脚被路上的玻璃渣扎到,被老树枝划破,数不清次数,更没有娇惯他们的父母为他们包扎流血流脓的伤口。久了,伤口上累着伤口,也就不觉得痛了。 孩子们没有鞋,衣服也多是破旧的,女孩们头发散乱,男孩们灰头土脸。他们像小动物般聚集在道路两侧,看着那些从外面的世界来到这里的旅客,乌黑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种天真的忧郁。他们在忧郁什么,我们并不能说清楚,但那些目光里并没有羡慕。 他们的生活与光鲜无关,但光怪陆离的华丽对于他们并不能构成吸引,他们的目光在环视四周后,总是落在脚下的大地上。于是,那些谜一般的清澈目光便有了异样的魅力,漩涡般地能吸纳过客世界里的喧嚣、庸俗、艳丽。那些目光把多余的颜色滤掉,让世界呈现出不同的样貌。于是游客们的镜头,对准了孩子们…… 黑白照片上是一个男孩的头部特写,我猜他可能六岁,也可能稍大一点。那里的孩子们大多发育不良。男孩瘦而黑,因此眼白和牙齿越加显得洁白,这将照片上的其他五官都陷在了浓重的阴影里。深灰色(其实是墨绿色)的尼龙运动外套只露出领子和松紧袖口,袖口已经烂了。从袖口里伸出的右手正向镜头比划着一个“V”字,男孩的手指短而粗,关节有茧,扁平发白的指甲里有泥土,那双小手的年纪仿佛比他老得多,布满种种沧桑纹路。眼睛(在别的地方我们恐怕很难看到这样的孩子的眼睛)早熟而不世故。笑起来似乎羞怯,又似乎从容。 必须补充这张照片之外的记忆。它拍摄于洞里萨湖水上浮村。旅游手册上说这里并非全部住着高棉人,更多居民是越南人,他们没有国籍,身份不明。村子在雨季被湖水淹没,在旱季露出水面,那里的人们打渔、晒虾、编织,雨季待在船上,旱季才能短暂地拥有陆地。游客在码头上驻足,你的眼前有几十个这样的小孩子,他们无一不是赤着脚,衣衫破旧的,年纪更小的则赤身裸体……他们在黄昏尘土飞扬的沙地上奔跑,或者排成一排坐在洞里萨湖边;他们舔着沾满泥土的手指,脚上淌着未干透的湖水,眼神闪闪发亮。没有一个孩子因饥饿或者别的原因哭闹。可能他们从小就知道,没有人怜悯这个世界赋予他们的苦难,于是他们只好咧开嘴笑。 就像照片上的这个男孩。照片之外,他的脚踝有一道划伤,已经结痂了,可以看出当初的伤口很深。他的蓝白竖条纹短裤已经被磨得很薄,破了很多小洞。我按下快门后,他不肯离去,小心翼翼地踮起脚想要看一看他的照片。我们蹲在湖边一起看照片,虽然,对他而言,我只是每天来到这里的一拨拨观光客之中的一个。 他一定也出现在许多别的观光客的相机里,美国人、西班牙人、法国人、澳大利亚人、日本人、中国人……那些世界游客带着他的童年肖像回到自己的国度,他童年的一部分也就仿佛散佚到了世界的各个角落。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,在照片之外怎样生活,他们无法关心,更多人则根本不关心。拍摄下他的照片的游客们对他的感情不是父母对孩子的那种爱,但是他的神情一定曾触动过那些世界游客。他们被孩子的早熟打动,被他对自己贫穷的从容和释怀所打动,或者被别的什么打动……并不仅仅是陌生和新奇。 当孩子们长大以后,几乎没有持有自己童年的记录。记忆是发达国度的奢侈品,而柬埔寨的现实要求这里的人:活下去。当他们长大以后,他们几乎无缘关心个人的记忆和国家的历史,他们迫切地需要为生计着想。柬埔寨这片土地的现实就是唯一的现实,无论在生活中还是想象外。热带的阳光兴高采烈、不知羞耻。也许他们始终会和外来游客短暂地共享一家餐馆和一幢房屋,但是他们无法体验除了这儿的现实外的成千上万种他方生态,比如会在冬天下雪的城市,比如繁华的金融中心,比如另一块大陆上的庄园……人们读书,交易,和花花世界调情。即使他们知道,也会觉得那些东西和这片土地上的人的命运无关。 但事情最奇特的地方不在这里。就像童年不在一张紧闭的双唇里,童年不在一双沉默的眼睛里,童年更不会在一帧失焦的照片里一样。童年是个自我范畴意义上的概念,它只在探索自我的过程中生效。我们回溯往昔事实上是确证此刻所在的位置。但柬埔寨的人们仿佛从未挪动过自己的位置,在几百年的光阴里,这儿的人几乎没有改变过自己的生活方式,他们原始而被动。而现代的革命动乱、跨境旅游只在景观意义上雕琢着柬埔寨的外观,而柬埔寨人的生活核心依旧传承自他们的祖先。创伤也好,贫穷也罢,他们始终沉默地承受着,他们几乎不质疑什么。可能需要更久的时间,才会有人弗洛伊德式地提起童年,才会让历史的记忆复活,才会看到在世界的焦虑如此多样复杂的时代,柬埔寨的古老焦虑是如何不同寻常的存在。 而那些无效的童年,正如被视作无效的记忆般,总会有生效觉醒的一天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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