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最先注意到这个样子怪异的家伙是在一座大庙里。

那座在1号公路旁边的佛寺，远远从车里可以看到金色屋顶，一整排半人半鸟的造物就挂在屋檐下。

现代高棉佛寺与古代吴哥神庙在建筑形式和风格上大不相同，前者大都是高高的长方屋体，加盖金色单脊挑高屋顶，四面成列的高高柱梁撑在底平面与屋檐之间；在柱梁与屋檐构成的直角平面上，这些半人半鸟兽双臂托举屋檐，下肢撑着柱梁，威风凛凛，俯视地面。

在金边的大王宫，它们也耸立在屋檐下，用长焦镜头拉至眼前，圆目尖喙，更像鸟类。

我问柬埔寨朋友，“那是什么？”“一种神兽。”

“有名字吗？”“不知道用中文怎么说。”

在暹粒的大吴哥，这种半鸟半人造物的抢眼方式不是这样，它们成群地出现在国王阅兵的斗象台处。斗象台在吴哥城南北中轴，以西是王宫建筑，朝东正对着胜利门，其延长线就是大吴哥的南门与北门。据说，以前国王在这里送迎将士出征或班师。长长的斗象台外侧立面是沙岩深浮雕——成群的战象，还有成群的半人半鸟。

“这是什么呢？”“格鲁达。”

最后，是在柬埔寨从事多年古迹修复的顾军回答了我的问题。

格鲁达是毗湿奴的坐骑。印度教三大主神分别是湿婆、毗湿奴和梵天，按说这类在印度教中的次级神应该只是配角。在吴哥神庙建筑的外墙雕刻（bras-inscription）上，经常有湿婆与其坐骑神牛南迪一同出现的场景，鲜少有神牛单独作为造型主体，但毗湿奴的坐骑格鲁达却在柬埔寨以突出形象出现。在柬埔寨东部波罗勉省的另一座乡村佛寺里，我还看到更多的格鲁达——整个大庙的围栏都是格鲁达，手挽手，神气活现。因为大庙尚在修葺中，这些格鲁达赤裸着水泥身躯，只待大庙得到更多布施，就可以变得周身金光灿灿。

柬埔寨受印度教影响，生活中以神命名的场所很多。金边最著名的赌场叫“那迦”——格鲁达的同父异母兄弟，就是国际游客在柬埔寨到处碰到的五头、七头或九头蛇造型；曾经一度领先的金边豪华购物中心叫“苏利耶商场”——苏利耶是太阳神的名字，也是格鲁达与那迦兄弟共同的父亲；金边开了一家高棉私房菜馆（老板是华人）取名“葛儒达”——就是本文说的格鲁达。餐馆主人之一是中国人民大学的毕业生，在柬埔寨一边在大学里任教，一边做国际法庭律师，同时也尝试当餐馆掌柜。

格鲁达英文拼为“garuda”，其实有中文的称谓，早先典籍里出现的揭路荼、伽楼罗、加楼罗、迦留罗都是指这同一个东西。中国佛经译自梵语，以汉字标注发音，所以佛经很难读懂。我在柬埔寨寺庙里向和尚布施后，和尚要诵一段祝福语，我问李财说的是什么，李财说他也听不懂，也没有几个人听得懂，反正是好话。再问：“和尚说的不是柬埔寨话？”答曰：“和尚说和尚话。”我突然悟到为什么玄奘要亲自取经，因为要到实地去弄明白那成串的僧言到底都指什么。

按现在中文官方公认的拉丁音对译法，写作“格鲁达”比较标准，所以这个半人半鸟在中文里又增添了一种叫法。

关于揭路荼，进一步的解释是金翘鸟，是印度教传说中的金刚大鹏。这样总算是作了语义说明，在中文里也能找到有所指称的对应词。鹏是有神力的大鸟，庄子在《逍遥游》里就这么写的。金刚大鹏，多了仨字，多了梵音，添加了印度教元素。

鸟类崇拜是所有文明的共性，因为鸟长着人类生不出来的翅膀，可以飞离地面，飞向远方，是上古至今全人类的“羡慕嫉妒恨”。所以各国、各民族都想办法给鸟身安上了人脸，这是最古老的“PS手段”，也可以算作不同源而同构的崇拜。

我没有注意过中国寺庙里的格鲁达造型——研究者说，中原地区的佛教寺庙里就有，可能由于它本身很少吸引常人的注意。

又或许是这样一种情况，某种事物，当你不知道它存在时，它就不存在；当你知道它后，便发觉无处不在。

我在网上搜了一下，发现格鲁达形象出现在了下列事物中：泰国国徽、印度尼西亚国徽、蒙古国首都乌兰巴托市市徽、尼泊尔的钱币、中国西南地区的塔顶、敦煌壁画、中原佛寺的圆通宝殿、承德的外八庙；印尼有一家航空公司叫格鲁达，并把它作为标记；泰国2004年还有一部电影取名《格鲁达》。

从柬埔寨回来，我路过武汉市政府礼堂，在其外墙一小片浅浮雕上，看到似曾相识的图案。那是战国时期荆楚文化的代表性文物——虎座鸟架乐鼓的造型。两只神鸟各自足踏一虎，尾部相接，背向而立，引颈朝天，乐鼓悬在两只鸟的冠部，在神秘的造型下隐藏着激情。

我在省博物馆买了一条布满神鸟图案的蚕丝围巾，算作对远方格鲁达的致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