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华北平原的村庄,一则寻人启事来得特别。
被寻找的女人穿着婚纱,年龄写错了,身高是大概,最确定的部分是金额一一结婚第二天,她带走了夫家33万。寻她的一家人想不通,别墅盖了,钱给了,还写了彩礼收据证明,为什么不能好好过日子?后来,他们发现自己遭遇了结婚骗局。
婚事其实漏洞百出,可一旦启动,就停不下来了。
没有爱情,用钱堆的婚姻更像一场买卖。
新媳妇34岁,离异,女儿判给了前夫。号称没学历,到处打工,之前开饭店赔了,借遍了远近亲戚。身世也不好,她是被领养的,养父母住在村里旧平房。抖音账号叫“单亲妈妈”,拍的都是单亲妈妈的难。
新媳妇卢娟。讲述者供图。
李梅香蹲在媒人家门外。图/罗晓兰
儿女大了,在村庄,传宗接代的风俗必须提倡起来。李梅香发现同村有人开始盖别墅,她不愿被比下去,花4万块买了地,装修花了两年——想增加儿子在婚姻市场上的筹码。为了娶媳妇,赵家盖过两次新房。两兄弟18岁时盖过一次,赵胜文单身到二十七八,哥哥离了婚,村里时兴盖别墅了,李梅香也盖,从中间隔开,一个儿子一户。
盖别墅前后花了72万,是李梅香咬牙借出来的,拆东墙补西墙,赚出来一点再还上。别墅空着,他们住在旧房里。院子被李梅香收拾得利落,种满果蔬,养了一栏母鸡下蛋。多年来,一家人吃自家种的菜,肉能不吃就不吃。洗衣机只用来脱水,怕浪费水电。都是为了省钱,给儿子娶媳妇。按李梅香的计划,很快新媳妇怀孕,下一步就操办大儿子的婚事,这日子才正常了。
报案后警方收集证据阶段,她老去县公安局,坐在办公室哭闹:“我一个老农民……”工作人员让她冷静,兄弟俩也劝,李梅香哭得没了力气,被两个儿子架着。丈夫只知道说“一命抵一命,要把卢娟捅了”,李梅香不识字,但很多事还是要靠她,比如将卢娟的事迹广而告之。
很快,一家人在快手上借鉴其他被骗婚者的寻人启事,拟出终稿,让打印店老板帮忙敲下文字。彩印1000份,背面撕开胶就能贴。4月3日下雨,家里三个男人都说,改天再去贴吧。李梅香说不行,就今天去。
到卢娟老家忐忑贴了第一张后,她啥也不怕了,“哪里人多我贴哪里”。看热闹的围过来,一个水果店老板说和卢娟打牌认识,卢娟说帮忙办“烟证”,骗走了8000块;有人找她办驾驶证,被骗走了2万……李梅香更气了,一口气贴了200多张。在当地县公安局门口,她也咣咣贴了两张,第二天警方以“被诈骗案”立案,李梅香挺自豪。
赵家张贴的寻人启事。图/罗晓兰
寻人启事的草稿是赵胜文拟的,这张纸既是他的希望,也是他的难堪。
赵胜文起初不愿在网上发,但钱得追回来,对卢娟也怨恨。他想了个办法:只发对方的信息,不公布自己的姓名住址,这样不但能追回钱还能免于丢人。但何止全村,整个镇都知道了。办婚礼时,他家的喇叭响了两天,放豫剧《朝阳沟》,唱一对青年自由恋爱后,城里姑娘带着母亲到夫家务农落户。
这样的想象在赵胜文的生活中显得过于美好。新媳妇转过天不见了,村道边总能凑上一群人,大娘压低声,“他家媳妇怀孕了。”——“是他家的吗?”——“不是。”众人脸上都有了意味不明的笑。一传十,十传百,从冬天传到了夏天。在村民眼中,赵家丢人的是出了钱,觉没睡成。更丢人的是,二儿子被戴了绿帽。按赵家讲述,警方立案后发现卢娟怀孕,目前处于取保候审。
“太窝囊了。被耍得团团转,别人肯定觉得我是傻子。”赵胜文说,婚礼当晚两人发生关系,得知卢娟怀孕,他第一时间想确认是不是自己的孩子,警方回复他“不是”。
卢娟放了出来,赵胜文问她,孩子怎么回事?卢娟在微信上回复他,孩子爸爸是去赵家接送的出租车司机,让赵胜文去找他,“处理好了,你不嫌弃我,咱俩就好好过……我还是(你)媳妇你别忘了”。赵胜文反复问舅舅:该怎么办?回复什么?要不要去找那个司机?舅舅不耐烦,直接说他,不要再被人当枪使。
赵家娶媳妇,一直都被动,最被动的莫过于赵胜文。在村里和家里,他的存在感都不强,对他的多数评价是老实。事发后,家人埋怨赵胜文——卢娟让你买东西你就买,不能拒绝吗?不能找借口推辞吗?赵胜文答不上来。在律师的建议下,他把所有转账和支付记录打印出来,账单有厚厚一摞:
给卢娟买苹果手机,6500元;卢娟说在娘家办酒席,5000元;给两个哥哥的孩子包红包,10000元;卢娟说要买蚕丝被,10000元;给卢娟买金首饰和衣服,48112元+10050元;卢娟又买貔貅手链,3999元……
在金店,推销员一顿输出,卢娟看上了4万块的手镯,赵胜文回忆,他说不出反对的话,就不断扫码、支付。手机里没钱了,他向母亲要钱,李梅香又向亲戚借。“到这年龄没有什么爱情,掏钱让人家满意,你不掏总有人掏。”赵胜文说。
烟、酒、女人,一个男人非此不能夸耀的三件事,都和他没什么关系。初中毕业进厂,干过各种活,现在每天跑十几个小时送外卖,回到宿舍刷刷手机睡觉,睁眼又是一天。今年竞争激烈,站点多了二三十个骑手,他每天加班,每个月大概跑1500单,能排在前二十。
女人谈过的就两个。初恋是个过日子的人,出去吃饭点6块钱的餐。但女方家是外市的,嫁过来嫌远,父亲不愿意去对方家说,母亲不识字,不敢出门,婚事就这么吹了。赵胜文那时二十出头,忙着赚钱,也没觉得多难过,没想到这是最后一段“相处舒服,对方能在意你”的感情。日子没什么开心的,也没有不开心的,他描述自己的生活。
去年冬天,送外卖的路上,他常接到母亲催相亲的电话。没说几句,他就挂了——李梅香的唠叨他都能背下来了:“和你同龄的生了娃,娃都要结婚了,咱这媳妇都还看不到”。他拗不过,向站点请了假,认识了卢娟。相亲四五次失败后,他知道和卢娟是为了结婚而结婚。
但相比之前相亲的女孩,卢娟显得主动,赵胜文说什么,她都愿意接话。就是总见不到人。婚礼前一天很冷,赵家开车找卢娟聊事,在小区外等了三个多小时,都来了气。赵胜文很平静:很正常啊,每次找她都是等一两个小时。最久的一次,他等了一整夜没见到人,也没说啥,就关车门大声了些。哥哥赵胜武说“人家是蹬鼻子上脸”,他不接话,绞自己的手。
到了34岁,赵胜文对婚姻并不向往。最终答应结婚,是卢娟说要结,父母也劝,人家也不讨厌咱,别挑了。“我是不是太软弱了?”他事后反思,觉得卢娟就是看准了自己的性格。
4月中旬,卢娟归案后开始回他的微信,言辞恳切:“文,我知道你人好,这样对我不是你本意。”她道了歉,说一段话就加个称呼“文”,让他上班注意安全,还承诺从5月开始,每个月15号转钱。赵胜文心里明白,卢娟是为了逃避处罚,掐着时间怀孕,怀孕也可能有假,但联系警方让卢娟重新体检的诉求被拒绝。
钱也没有如约而至,一连多天,卢娟都找理由拖延,说钱用来投资生意了,打麻将输了一部分。文从始至终没骂一句脏话,只说“我要让你的逃避付出代价”。卢娟说,“我又不是不还,你找派出所能咋的。”他再没反驳。
卢娟的“老赖”记录。全国法院失信被执行人名单信息公布与查询平台截图。
赵家事后复盘,他们发现其实漏洞百出,可婚事一旦启动,就停不下来了。
李梅香责怪丈夫听信了第一个媒人风水大爷。当时她放心不下,想去卢娟老家看底细。丈夫去问风水大爷,对方很生气:都是一个村的,还能骗你不成?抹不开面子,一家人终究没去。
介绍成功后,各家结婚也是这么个流程:双方认识一两个月,过彩礼,看日子,结婚。男方出钱,得要媒人在场,或开发票交给媒人走手续,必要时拍照留证据。赵胜文老实,一些付费场景没有第三方在场。
交定金后写的“合同”还有一条:如果男方有变动,分文不退。赵家给了彩礼定金、手机、五金之后,卢娟开始变得忙碌。处理生意的事,要账,打官司,孩子生病、不接受她二婚要陪……她总有理由,也常常不回消息,不再来赵家。赵家不敢悔婚,亲戚们给的建议是,“用结婚证约束她,有法律保护”。
在这个华北平原村庄,成片的麦地围拢房屋,院落紧挨,住着两三千口人。从主道拐进斜伸的小巷,红砖平房间竖起幢幢“别墅”,至少占了三四成。别墅外立面,只有正面贴了瓷砖,卫生间还是旱厕。村子沿袭了传统的从夫居模式,女儿出嫁时索取高价彩礼,作为女方家庭重要的一次性收入来源。
赵家的别墅。图/罗晓兰
在村民聊天中,这家跑了媳妇,带着几岁的孩子突然走了,那家从缅甸嫁过来的媳妇,待了半年也走了。一个媳妇因为丈夫好赌走了,另一户闺女嫁了4家,闪婚闪离,每次挣一二十万——这个彩礼数额是当地的普遍情况。
赵家出彩礼16.6万,也就是个平均数,但急切结婚的心理似乎被新媳妇拿捏住了。“五金”通常一两万搞定,卢娟要得多,赵家心里不舒服,却也不能说难听的话,他们总结原因有三:
赵胜文虚岁35,年龄大了;
房子不在城里。当地媒婆证实,女方要求越来越高,要在县、市买楼,还得有几十万的车。村民也说,真正有钱的都去城里买房;
前面的小钱都花了,就奔着结婚去了。
这是全家人的想法。在这个过程中,赵家始终作为一个整体——挣钱全家一起挣,娶媳妇全家一起忙,钱没了全家一起追。两个儿子单身,没分家,每月上交部分工资给李梅香,由她管理家庭开销。没人乱花钱,谁都清楚,婚丧嫁娶、生老病死,要用钱的地方多了。
婚期也急促地定在了两人相识的两个月后,李梅香考虑,赶在春节前半个月,娶个媳妇过团圆年。以前听见别人家喇叭响,她都絮叨两个儿子成家。这回《朝阳沟》终于在自家门口响起,大别墅前人来人往,煮饭的锅上冒着热气。邻居、有点关系的亲戚都去了,礼簿上登记了大概两百户。
李梅香特意穿了件深红色大衣,忙前忙后待客。七八辆车浩浩荡荡从县城驶向村庄,打头的是奔驰和奥迪,都是亲友来撑场。她家在村东头,车子拐个弯停在大别墅门口,鞭炮炸响,卢娟领了8800“下轿钱”。
赵胜文借了哥哥10多年前结婚时穿的西装,卢娟原本给他租了一件,但领子坏了。两人见面不超过10次,木然站在拜天地桌前。挨得最近时,是新郎给新娘别胸花,别了半分多钟。婚庆视频中,客人轮番交钱,有男声高喊“×家的”,收钱人喊“50”“100”,计算器按键声不时响起。赵胜文觉得,终于完成了一件大事。
但婚礼上,卢娟说好要来的父母、闺蜜、要买的家电都没见着。赵家没有人敢说新娘,怕婚礼上难看,以后也不好相处。取消婚礼更不可能,“喇叭都响了” 。
赵胜文与卢娟结婚证。图/罗晓兰
被骗婚之后,赵胜文才知道女的在夫家住几个月,找借口离婚,不归还彩礼,已经成为一种新型骗局。卢娟在抖音上的名称叫“单亲妈妈”,让赵胜文更加生气,“成了(骗彩礼的)招牌了。”他又举出隔壁村一例,一个新媳妇收了男方彩礼30万,婚后拒绝同房,闪电离婚后,退了10万,“打官司了,也没要回来多少”。
33万还差30万左右没还,借钱的邻居来催债,亲戚家老人患癌要手术,都等着用钱。
送到屋外,媒人夫妻还在寒暄,想再介绍别的女人,说她认识很多越南、缅甸的新娘,娶了照样过日子。最关键是彩礼少,包12万,什么都不用管了——这正是李梅香和丈夫接下来的规划,把30万追回来,再娶儿媳。
赵家去外县找卢娟。图/罗晓兰
李梅香说起儿媳的不是,都是些鸡毛蒜皮。她给儿媳洗衣做饭,连内裤都洗,儿媳却不理她,儿子一回家又马上表现得很亲热。在李梅香的讲述中,前儿媳是山东人,要的彩礼比当地高了几万,但赵胜武愿意,她也就没意见。孙女出生后生病住院,儿媳家不愿出钱,她带着钱坐长途大巴到了山东——这是她唯一到过的外省。
赵胜武十几年前结婚时,彩礼几万块,女方还会带家电、棉被等嫁妆。两年前他相亲认识一位离异女性,要求彩礼20多万,且分文不带到夫家,要留给她儿子以后结婚。女方不想见他的两个女儿,更让赵胜武不舒服,没谈拢。离婚后他不想再婚育,相亲是应付父母,有愧疚感在:母亲为了这个家牺牲太多。
弟弟被骗走的钱,有部分是赵胜武辛苦攒下的。他在仓库上班,挑夜班上,每个月能多几百块补贴,每天上12个小时。但一家人捆绑得紧,女儿小时候常生病,也花了弟弟的钱。何况父母催婚时,弟弟被推在了前头,他还是愧疚。
但他没法跟父母说清,自己和弟弟已经被贴上“农村老实男”的标签,处在婚恋鄙视链底端,不再是父母辈眼里的正面形象。在这个家里,很多事情不会摊开讲,父母不会认错,孩子也试着理解父母的初衷:都是为了自己好。
新媳妇跑掉后,母亲祥林嫂般重复了很多次,逢人就讲。与此同时,催他和弟弟结婚更加成了执念——这件事纯粹是卢娟太坏,这一耽误又是好几年,彩礼逐年上涨,更得抓紧了。父母现在只有一个目标,追回钱,如果当地的女人不行,就找外地、国外的,家里没有孙辈村里也会笑话。
兄弟俩劝,外国人跟咱语言不通,生活习惯不同。李梅香撇着嘴,不回应一句话。她不后悔催着赵胜文结婚,后悔的是应该过了年再结,了解清楚些。她规划得细,外国媳妇过不到一起就不过,她可以做了饭端给儿媳吃;还有两个孙女,其中一个长大了要招上门女婿。
赵胜文这边,媒婆翻了一圈手机,又给看了一个相亲对象。30岁,会擀面条洗衣做饭,生了个女儿离婚了,但“别人有10个心眼,她只有8个”,媒婆说。众人围过去看视频,赵胜文脸绷着,不说一句话。
麦田边的别墅。图/罗晓兰
来源:极昼工作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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