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少外国人说,中国人实在太能挣钱了。
前几年有新闻传得特别火,有个大爷推着板车一路走到中东,顶着枪炮,就为了给美国大兵卖小吃。还有人在萨达姆总统府附近卖中式快餐,几年挣了300万美元,就是有点怕美军来取餐时,坦克会堵大门。
过去在某些沿海城市,人人都想偷渡致富。最悲惨的一次,五十来个人躲进集装箱,路上活活被闷死了。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前仆后继地离开,有的村子40岁以下的年轻人都走光了。
外国朋友们并不知道,中国人不是太能挣钱,而是太想挣钱——只要有机会,就敢想办法。
这几年,偷渡客们的目标变了,不再是欧美,而是中国周边的东南亚。
今天的故事中,有个来自浙江的小伙,他梦想是成为说唱歌手,但没有钱,只好在柬埔寨当网络赌博客服。没想到几年过去,他因为干得实在太好,说唱歌手没当成,反而逐渐成为这个犯罪集团的核心员工。
被国内警方通缉的那一年,他决定,必须给自己想想办法。
2017年11月11日之前,我根本无法想象,此后的人生会与一个胖子密不可分,还是在遥远的柬埔寨西南海岸西哈努克港,在全球网络赌博的一个大本营。
刚逃到西港,直觉就告诉我,这里已经是中国人的淘金地。许多中国人汇聚于此,据说已接近当地居民,他们在城市里经营店铺,他们在赌博场淘金,他们在纸醉金迷中做梦……
他们总在打电话,操着各地方言,要么在说“快还钱”,要么在说“我没钱”。
我属于“我没钱”那类,背着13万元的债要还,我把宝押在网络赌博充值客服上面,说白了就是在网上拉拢国人充值在线赌博。
到达西港当晚,我被陌生人送到郊区一栋房子前
穿过由柬埔寨人24小时把守的大门上到4层,那里的办公室像网吧,我在门外都被一股宏大的噪音差点击垮,收款提示音此起彼伏,男女客服骂着脏话,放声大笑,仿佛里面坐着一屋疯子。
没停留,我被直接带到顶层宿舍。在那里,吵闹瞬间转换成震天的呼噜声,我扫遍满屋的上下铺,那些七扭八歪倒在床上休息的白班客服,没有一个是呼噜源头。
再往里走,厕所旁有一个小门。推开,打开灯,一个白花花的大胖子躺在我面前,肉感十足的肚皮剧烈地起伏着,呼噜声汹涌而来。
这间勉强能挤下3张上下铺的厕所隔壁小屋里,只住着这个胖子。当时我就觉得,肯定没人愿意和他住一起。
我被安排睡在胖子上面,心想着“这谁睡得着啊。”
但也许是太紧张也太累,刚爬上床我就睡着了。
当时我还不知道,接下来的半年里,我寻找“人生捷径”的梦竟然牢牢与这个胖子缠在了一起。
一
第二天,我迷迷糊糊地交出自己的护照和银行卡,没签任何文件就“入职”了。
精英组的大办公桌坐着4个客服,每人面前摆两台笔记本,三五部手机,大家一边快速敲击着键盘,一边大声和其他同事聊天。
每当有客人买入大额筹码,他们都会兴奋地喊操盘手。
管事指了指空调下戴眼镜的胖子:“你坐阿北边上跟他学,他的生意是这里最好的。”
原来昨晚睡在我下铺的那个胖子就是他。
阿北正瘫在电脑椅里,肚子上的肉顶着办工桌,一边对着贴在下巴的耳麦小声说话,一边在电脑上和客人打字聊天。
他穿着蓝色条纹短袖,戴黑框眼镜,脸上的肉很多,耳机线都快藏进肉里了。
和周围打了鸡血的客服不一样,阿北很安静,很少和其他人说话。
我搬了凳子坐在他旁边,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工作。
他的电脑上一共挂着8个微信,每个微信号都在不停地跳着消息,他脸色轻松地在两台电脑之间来回操作。
2、3分钟,他回过神来,拔掉一只耳机问我:“你是哪里人?”
“浙江的。”
阿北眼睛一亮,他和我是老乡,“同一个市。”
我初来乍到,客气地对他说:“还请师傅多多关照。”
阿北笑起来,指着电脑屏幕说:“其实这些东西很简单的,别人给你钱,你给他充值。要确定他是支付宝、微信,还是银行卡转账。”
他嘱咐我:当客服一定要仔细再仔细,“充值有问题的钱,都是要自己罚的。”
我认真地听作为精英的阿北介绍工作,生怕错过任何细节。
他指着对面的瘦子,说这家伙上星期给客人充值1800,结果手抖多打了一个0。“人家已经提现,追不回来了。”瘦子必须赔钱给集团。
瘦子砸过来一个空饮料瓶,阿北没理会。
我尴尬地笑笑,开始给屋里人散烟。
阿北很享受地吸了一口说:“还是老家带来的香烟正宗啊。”
我想讨好阿北,偷偷告诉他还有一条:“等下班给你。”
阿北笑着拍拍我的肩膀,让我试着操作他左边的电脑,说他带带我。
我这才发现,阿北是个反常的客服——他会怼人。
作为网络赌博游戏的客服,他每天的工作就是从客人手里要钱,给他们的赌博账户充值。
跟陌生人要钱总是困难的,阿北却保持着一副高冷的样子,漫不经心地给着急转账的客人发个“等”字。
我以为客人会骂娘,没想到对方说:“好的,小姐姐。”还配上一个笑脸。
每当这时候,他就会扭过头来,看着我的眼睛,等着我吹捧。
我还是个新人,于是立马配合地竖起大拇指。
二
阿北讲义气,他很快就帮了我一次。
在第一个月的实习期里,我遇到了一个让我害怕的客人。他把每笔充值金额和我提供的支付宝、银行卡账户都写在纸上,说这游戏是骗局,逼我退钱,“不然就报警。”
客人来自国内,我担心真的会惊动警察盯上自己。向阿北求助。
阿北看了我一眼,轻描淡写地说:“慌什么,他不会去报警的。”
他来到我的电脑前,死不承认我们平台有问题,还劝客人再玩几把,“肯定能赢。”
那个客人说他输了60多万,房子都卖掉了。他已经走投无路,非要让我们退点钱。
阿北当然拒绝了,客人发了疯地骂,不停弹视频过来,要和我们当面对质。
阿北屏蔽了他的消息,回头和我打赌:“这人过一会儿还会觍着脸来找我们充值。”
我不信。
阿北用一副“你还是太年轻”的表情看着我说:“这些赌狗赢钱还要赚更多,输钱肯定想翻盘。”谈起“赌狗”,阿北总是一副鄙视的表情。
我一直在关注这个客人。等到晚上10点,他又发了条消息过来:“支付宝充1500,还是上次那个账号吗?”
我当场愣住了。阿北是对的。
三
经过这一件事情之后,我更加相信阿北说的话了,总跟在他身后,当个跟班和跑腿。
我俩在宿舍里相处得也很融洽,有一天,他拿手比成一把枪,抵住自己的太阳穴,学着《英雄本色》小马哥的样子问我:“你有没有被人用枪指过头?”
阿北有过。
那时,阿北住在金边市中心的一栋大厦,里面至少有200多人都是给赌博集团打工的。
8月的一个下午,没有任何预兆,大厦被军队包围,成群拿着冲锋枪,穿防弹背心的柬埔寨士兵冲进大厦。
阿北还戴着耳机干活,突然就被黑黝黝的枪口抵住了头。
阿北和其他人双手抱头蹲下,被逐个房间搜查的士兵拽到大办公室集合。一排排长条办公桌上,摆满了笔记本电脑、手机,还有像爬山虎一样挂满桌子的电源线。
满屋的电脑屏幕上,客人们的消息不停地闪动着。阿北就连给客人发一个“等”字的机会都没有。
没人明白为什么会被搜查,传说当晚有多个部门联合行动,针对的就是大厦里的中国人。
穿着防弹背心的小军官站在桌子上,监视着每个人,指挥手底下的士兵收集电脑和手机当证物。完成任务的士兵,开始抢劫个人财物,大厦里的局势失去控制。
苹果手机、手表、金项链、钱包都是士兵们重点搜查的东西,阿北的华为手机和玉吊坠也被抢走了。
没有长官出面制止,阿北他们不敢吭声。
后来我看到柬埔寨的华语媒体报道这次事件,当时说行动是为了打击诈骗,但有网友分析,就是找借口讹诈赌博集团一笔。
阿北和大家被软禁在大厦里,没有饭吃,没有烟抽。集团派人送了很多方便面,因为和柬埔寨士兵交流有障碍,也可能是士兵们想多坑点钱,让大家花钱买这些物资,现场不少人都饿着肚子。
阿北最怕饿肚子。
实在受不了,他跑到门口,大声用英语喊人。那天刚好有一个军官来视察,被阿北吸引了过来。
出国当网赌客服的人一般没啥文化,阿北是这些人中极少会说英语的人。他运气好,喊来的军官好像是个将军。
这事件上了新闻,我虽然怀疑阿北吹牛,但确实在新闻照片上看到他双手被绑在一起,低着头。
阿北一脸得意地跟我说,他当时在将军面前把柬埔寨一顿夸,说自己来柬埔寨“非常的荣幸”。将军正高兴,阿北顺势把挨饿的情况说了出来。
将军当场点了几箱方便面和两条香烟,让阿北领走。被士兵扣押的物资也发了下来。
阿北扛着方便面,夹着香烟,见人就发,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些食物是阿北争取来的。
“我算是出名了。”阿北骄傲地跟我说,这事传到集团那边,管理层都知道有他这号人。
阿北他们关在大厦里的同时,集团在花钱运作。有人说花了几百上千万,我也不知道是美金还是人民币。后来警方查明阿北他们没有涉及电信诈骗,于是将所有人无罪释放。
阿北在集团的安排下来到西港,加入现在的客服项目组,当上了精英客服。他与人沟通有手段,业绩好,负责人分给他的赌博游戏也是全集团最挣钱的。
阿北说自己还被集团邀请到答谢将军的晚宴胡吃海塞,和将军谈笑风生。将军给了他一张名片,嘱咐他在柬埔寨有事就拿名片出来,保证有用。
在我之后,他还带过两个新人,每次都最喜欢给新人讲这段经历,总要声情并茂地问对方:“你有没有被人用枪指过头?”
每个新人对阿北印象不错,我总感觉,他是在有意识地培植自己的势力,积累人脉。
四
有天晚上下班,阿北拉上我,非要出去寻开心。
项目组一般不允许我们夜里离开别墅,只要跟着阿北就不受限制。我们坐上嘟嘟车,驶向海滨路上的按摩店。
我享受着高棉古法按摩,阿北突然在包里翻出一张白底烫金字的塑料名片,伸到女技师眼前。
女技师看清楚名片上的内容,吓得一哆嗦,连忙脸贴着地,跪了下来。嘴里很激动地说着柬埔寨语,我听不懂,但能感觉到她浓浓的恐惧。
阿北收起名片,朝我看了一眼:“相信了吧。”阿北猜到了我的怀疑。
我讪笑着说:“从没怀疑北哥说的话,北哥真牛逼。”
以后阿北再跟人说起这段经历,我总会恰到好处地出现,拿按摩店的事帮阿北证明。
阿北常去做按摩,之后喜欢沿着海滨大道散步。凌晨的海边依然有很多酒吧餐厅营业,中文流行乐不绝于耳。
他习惯经过淌着发臭污水的小巷,绕到一家饭店的后门,和3个黑黑的柬埔寨小伙用英语打声招呼,找一个叫“乔”的人买加了料的烟。
对淘金的中国人来说,柬埔寨仿佛是个百无禁忌的地方。但买加了料的烟,还是违反当地法律的事情。阿北带上我,说明我已经是他值得信任的人了。
2017年12月份,我正式上岗后则被分配在普通组,和阿北的精英组办公区隔了一个厕所。
阿北趁上厕所的功夫,会来我位置上看看,说几句安慰的话。他就像个大哥一样,出去玩总是抢着付钱,在办公室里也会隔三差五地请客,每次都让我跑腿买回来。
我慢慢发现,阿北也不是一直对客人冷淡。
他对大客户嘘寒问暖,输钱了还劝他们不要赌,“想想家里的孩子”。那些客人的黏性很高,就算阿北两台电脑忙不过来,人家也情愿等着。
对于要经营的人脉,他总有自己的办法。
五
我对阿北这个人很好奇,却觉得他很神秘。
阿北第二个让我觉得反常的地方——他有糖尿病,却从来不忌口。
我天天帮他跑腿,买烤肉、椰子、红牛……他来者不拒,特别爱吃甜食。一瓶可乐交给他,头一仰,几口喝光。
项目组里有专门配给阿北的冰箱,存放胰岛素。我劝他少吃,他从来不听。
阿北很少提自己家里的事,有一次,他嫌食堂的东北厨子做饭难吃,自己做鸡蛋酱下饭。那天我就着鸡蛋酱,吃下两份盒饭,才知道他当过厨子。
这道菜他从小就会,虽然阿北长在浙江,但母亲是东北人。他父亲有糖尿病,早早去世。母亲给阿北找了个希腊爹,新家庭在迪拜搞建筑外包的生意,他母亲是个小包工头。
阿北做菜的手艺主要是那段时间学的。他随口提过:“希腊爹安排学西餐,但是我不喜欢他。”阿北不愿意留在这个新家。
几年后阿北回老家开小饭馆,中西餐都做。没事上网约炮,还当过主播。
本来他能有个安稳生活,至少比我背着债要强。但他嫌开饭馆累,一个人当厨师,还是糖尿病人,实在吃不消,就把饭馆转手了。
老家有不少人来东南亚做赌博相关的工作,阿北觉得这行轻松,来钱快。
他给自己定了个计划:攒够30万回国,未来几年都不用担心胰岛素的钱了。
六
2017年,国内说唱特别火,阿北感觉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方向。
那段时间,他喜欢模仿综艺比赛里的歌手。他白天在办公室摇头晃脑地学说唱,嘴里时不时蹦出几句押韵的词;到了晚上就看歌手的比赛视频,有模有样地练习freestyle。
他最喜欢讨论喊麦和说唱。平时他总带着耳机,并不是为了方便和客人说话,其实是在听歌。
大概是因为胖,自己的大肚子就是个天然音箱。阿北说话声音洪亮,喊麦的气息足,长长一串歌词说得又稳又顺。
我工作生活里都是跟着阿北有样学样,跟他去各个直播间打酱油。
有天晚上,我们坐在床上吃冰激凌。阿北突然说:“得把钱存起来,回国以后开个工作室,搞直播,做说唱。”
他要成立厂牌,让我赶紧把说唱学会,一起出道。
阿北吃完冰激凌,站起来丢掉盒子,站在垃圾桶旁说:“我喜欢这个!”他对着空气比了比拳头,“我就在这里辛苦一两年,总能存一大笔钱的!”
其实好多同事都在背地里嘲笑阿北,有人趁阿北低声练习的时候来搭话:“你什么时候出道当明星,要请我们吃饭喝酒。”
阿北完全不在乎:“现在要对我好点,多买饮料给我喝。”
在这间别墅里工作生活的人们,几乎全是在国内欠了网贷、赌债,还找不到工作的人。不少都因为“扫黑除恶”,被迫撇家舍业来到柬埔寨。他们休息的时候,要么在手机上玩游戏、看美女直播,要么就去其他平台赌博。挣来的钱,也都输了回去。
但我觉得,阿北是真心要做这件事。他需要赚钱买胰岛素,现在也需要赚钱找到接下来的人生方向。
七
存够一笔大钱之前,我们的命运遭遇了意想不到的打击。
2018年1月,我们项目组有两个人回国解冻银行卡,在广州被公安逮住了。大家以为没多大的事,毕竟是在柬埔寨做网络赌博合法,觉得那两个人最多在国内关一星期就可以出来。
阿北也这么想,他信心十足地告诉我,“即使被抓,集团都会出面保出来的。”和阿北同样经历过柬埔寨士兵搜捕的老员工,也都相信集团有“通天”的力量。
但自从有个湖北同事回国陪老婆生孩子,被警察抓走后,国内传来了消息说,全项目组都被警察盯上了。
负责人担心来个跨国抓捕,把人都转移到了金贝娱乐城7楼办公,又新租了3层小别墅当宿舍。
我还是睡在阿北上铺,和他单独住一间。阿北很细心,他知道自己呼噜太响,每晚都会等我先睡。
金贝的办公室比大学的教室还大,不同项目组的客服在一起办公。办公室很热,但集团要求我们穿白衬衣、黑西裤,禁止穿拖鞋。
每天坐在办公室没几分钟,我的衬衣和内裤就会被汗浸湿。
每天上班前,阿北会在宿舍冰箱里拿出前天晚上冻好的冰袋,放在塑料食盒里,保存当天要用的胰岛素。商务车送我们到金贝娱乐城后门,阿北顺便买点水果和饮料冰在里面。
金贝就在大路边,点外卖非常方便。阿北微信上有很多中国饭店的微信,只要我跟他上班,他就会点各种外卖,很少要我付钱,我会主动下楼帮他取。
适应了新环境后,一切仿佛回归正轨。我们以为被抓走的那3个人,不会再把其他人供出来的。
然而,该来的还是来了。
八
2018年2月初,手上纹着龙,一条腿有点跛的“瘸龙哥”,脚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,把阿北和另外3个人叫走了。
当时我只看见阿北他们朝前门走,以为这哥四个要集体去上厕所。
也就是上个大号的时间,阿北他们回来了。以前阿北上厕所回来,都会背着手站在我后面看看。
这次他低着头,步履蹒跚地走到自己的座位,直接坐下了。
瘸龙哥走到出款人身边,吩咐他把阿北的银行卡、支付宝账户都停用,把账户里的钱都打到集团的收款账户上去。
当时我没多想,因为叫出去的都是老员工,哪个账户上都得有五万到十几万的赌资。流水走得太多,被银行盯上很正常。
但我隐约听到:“不要凑整数了,整张卡里所有的钱都打上去。”
这很反常。
平时出款为了方便好记,都会凑一个整数打给集团,这次却连零钱也要打上去。
阿北的客人多,来不及通知到所有客人,支付宝上总有到账,一下子停不下来。瘸龙哥就坐在那里监督,等这4个人负责的账户都把钱转给集团,才放心离开。
期间我问阿北怎么了,他板着脸,不说话。
吃晚饭的时候,我给他拿了盒饭,他也不想吃。
下班回到宿舍,阿北一改常态,没有像往常一样出去买零食吃。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。
我忍不住问他到底怎么了。
阿北眼里似乎闪过一丝绝望,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,从床上起来,盘着腿,面无表情地说:“我成网逃了。”
我一下没反应过来。
成为国内警方网上公布的逃犯,意味着只要阿北回国,一下飞机就会有警察来抓他。阿北经手的赌资肯定很大,真要被定了一个“开设赌场罪”,搞不好小半辈子就废了。
我们项目组里的客服,都是一批一批被列为网逃的。大家也一批一批地开始了对未来人生的思考:回家?还是再也不回?
阿北像是蔫了的气球,叹了口气说:“我不会落地了。”
“不落地”也是一种人生,但显然不是阿北设想的有钱买胰岛素与疯狂喊麦,那是一种孤魂野鬼的日子。
“放心吧老弟!”阿北反过来安慰我。这句话更像是他对自己说的。
我问他有没有和家人讲。阿北犹豫了一下。
“是不是怕不好和家里人交代。”
阿北摇摇头说:“不是,家里就一个外婆,说了怕她老人家受不了,她身边又没有人,出了什么事没人照顾。”
“如果你回国,替我去家里看看外婆,跟她讲一下我很好,不要担心。”阿北仿佛即将赴死的士兵,在和我这个“战友”交待后事。
阿北对妈妈很刻薄,只和外婆亲。他从小被妈妈丢给外婆带,一年回国一次。小时候被欺负了,也得不到家人的保护。
我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讲什么,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走一步算一步吧。”
阿北情绪很低落,把平时不会说的话也跟我讲了。
当年外公外婆从北方下放到我们这里当知青,文革的时候外公抱着石头跳水库自杀,外婆一个人抚养阿北妈妈和舅舅。舅舅不争气,年轻的时候伤了人,去大西北劳改,出来后一直没有成家。阿北是这个家庭的独苗。
阿北最后跟我说:“能瞒一天是一天吧。”
一夜无话,大家都心事重重睡不下。我很担心自己也成为网逃,毕竟还没还完债,就这么回去了也不甘心,我还抱着侥幸心理,幻想着自己运气爆表,不会被警察抓到。
那以后,阿北变了很多,说好的存钱买胰岛素,说好的回家开工作室,好像都忘记了。
他开始毫无节制地花钱,出入会所包夜,花300美金做脏辫,没几天就拆了,改做黑人烫。他从淘宝买了好几双AJ球鞋,用国际快递寄到柬埔寨;零食越吃越多,就连5美金一瓶的巴厘岛限定蓝色可乐,照样几口喝完。
阿北对回国失去了希望。
他之前买了很多说唱用的曲子,打算回国创作用,可是他把曲子都送给了网友。
我们之前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喜欢说唱的朋友,本来也想来做客服,阿北把人劝走了,不想让网友跟他一样。
九
在整个集团都被乌云笼罩的时候,表面的繁荣依然在维系。
2018年除夕,集团安排在西港的员工到金贝对面的餐厅吃年夜饭。
那天足有百来人到场,大家穿着统一的服装赴宴。进门的时候,会场里有DJ放着喜庆的春节歌曲,热场的人在舞台上说着吉祥话:“告别过去,明年一定发财!”
阿北爱出风头,上台表演了名叫《战火燃烧》的喊麦曲:“战一生帝王道,火光芒太闪耀。”
这是阿北第一次登上大舞台,大家啪啪鼓掌起哄,他也算是出道了。
年夜饭很丰盛,海鲜为主,有石斑鱼、大龙虾,昂贵菜品多到桌子摆不下,红酒白酒敞开了喝。
这种场合,没有人谈起那些回国被抓的人。服务员一道道地上着菜,大家吃吃喝喝,仿佛好日子才刚刚开始。
西港的每个项目组,都开始出现了网逃人员,有不少风言风语。我估计,集团派人来组了这个局,是为了稳定军心。
台上的人在给我们演讲,场面很像传销洗脑课。具体说的什么我早已忘记,只记得大家都喝了不少酒,气氛异常热烈,仿佛所有人都已经踏入百万富翁的行列。
我们举起酒杯喊口号,热血沸腾,恍惚间都成了提砍刀的古惑仔,只等老大一声令下,把对手剁成肉酱。
席间,我们项目组的两个负责人,恭敬地端着酒杯,轮流给一个大叔敬酒。那人跟我们不一样,他穿polo衫,领子立着,腰间挂了一串钥匙,而且敢穿拖鞋。
大叔话不多,都是在听别人的奉承。后来他给所有人敬酒,举起杯子祝大家:“买房,买车,发大财!”
年会结束,会场外一辆辆丰田车接大家去会所继续玩。平时集团有给我们发一些代金券,可以在“太阳城”会所购买色情服务。
阿北拿到几张太阳城会所的20美金代金卷,拉着我也要去找小姐。我拒绝了他,不想再折腾了。
大家聚在餐厅门口,喊着、跳着,叫嚷着要找女人包夜,仿佛西港成了我们的地盘,丝毫不避讳来往的柬埔寨人。
十
春节后,有个留着棕色沙宣头的姐姐来当客服,和我在同一间办公室工作。
组里的人在悄悄讨论,都觉得她的到来让人尴尬。我注意到阿北长大着嘴,低声说了句“我操”。
他问我:“这人怎么有勇气来这里上班?”
姐姐装作没看见一屋子男人的夸张反应,面不改色地坐在另外一个组的人身边学习。
我其实也非常尴尬,虽然没表现在脸上,但经过她身边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。
我认识这个姐姐,她之前在“太阳城”会所当坐台小姐,仅我们组里,至少有4、5个都是她的客人。
姐姐有165高,偏瘦,眼睛大大的。我已经忘记她的名字了,但一直记得她来这里工作的原因。
她曾告诉我,自己在国内做的都是正经工作。如今快30了,她为了在湖南县城的老家买房,再也不靠男人生活,才出国坐台攒钱的。
本来她计划好了挣一笔快钱,没想到会所倒闭。为了实现目标,又来当我们这儿当网赌客服。
她运气不好,刚来没两个月,组里有一半成了网逃,后来集团在西港的项目组解散,听说她的老大也被抓了。
她当初的目标,恐怕不好实现了。
在西港,我见过很多这样的同胞。大家带着相似又略带差异的希望,想在网络赌博中分一杯羹,然后带着这笔快钱回国,实现自己的目标。
然而这种“人生捷径”,往往都会变成“人生漩涡”,吞噬掉种种美好的愿望。
十一
平静的生活没能持续多久,项目组的负责人剔牙哥和瘸龙哥,产生矛盾了。
因为阿北成了网逃,他的银行卡、支付、宝微信都不能好再用了。他还占着最赚钱的游戏,会增加被警察盯上的风险。
瘸龙哥方脸,戴黑框眼镜,是个阴狠人物。他赶走了阿北,把游戏交给自己的心腹。这之后阿北的生意一落千丈。
阿北是剔牙哥的人,这人没有对瘸龙哥表现出任何不满,还是和平常一样,没事儿就用舌头剔牙,发出“啧啧”的声音。
他做事不显山不漏水,直接把阿北提拔去做了出款人。
这个活虽然轻松,阿北却做不好。因为出错多,阿北没少被人骂。
有天组里生意不错,阿北迟迟没完成登记。班车司机在催,客服们在催,阿北忙得满头大汗。
我去帮他转账,拿起手机把钱提到了卡里。那个支付宝上有两张卡,我也没问阿北到底选哪张。阿北看了我的记录,顿时张大眼睛,震惊地看着我:“这张卡被封了啊,我操,完犊子了。”
我心里咯噔一下,腿都吓软了。动动手指,就欠了集团4万5。
夜班的人打电话联系瘸龙哥,然后把电话递给我。瘸龙哥的声音让我毛骨悚然,“马上死到宿舍去。”
我和阿北连忙下楼,站在金贝后门等车。我们静静地站在路口,看着推小吃车、水果车的商贩叫卖。
路边飘来的烤肉香味,没能勾起我的食欲。一路上,我的腿都在颤抖。
阿北坐在我边上和剔牙哥打电话,之后对我说:“这件事情你也是好心帮我,那张卡我偷懒没有解绑,要罚的话我扛。”
开车的司机转过头吓我:“这下有你好看了,瘸龙哥是什么人?把钱都赔了可能还不够哦。”
他说完话,车厢里陷入了一片沉静。
到了宿舍,瘸龙哥和剔牙哥都坐在客厅等我。我低着头不敢吭声,偷偷看了一眼他们。
瘸龙哥露出被烟熏黑的牙齿:“手这么空要去出款?知不知道这是阿北负责的?我可以当你在偷钱,把你交给安保部处理,你信不信!”
瘸龙哥的语气很严厉,“这钱你打算怎么办?”问得我不寒而栗。
我鼓起勇气小声问:“从工资里扣?”
我低着头等了半天,瘸龙哥都没开口。当我偷偷抬起头看他,瘸龙哥弯腰捡起拖鞋,朝我扔了过来。我想躲,还是被打中了。
阿北站出来了,他语气很坚定地说,是他要求我帮忙出款的,要自己赔钱。
剔牙哥吧嗒吧嗒抽着烟,咳嗽一声:“这件事谁也说不好是谁的责任,那张卡不是司法冻结,让人回国去银行弄一下就能解封。不碍事,算了。”
剔牙哥让我先上楼睡觉,叫阿北跟他出去谈事情。
我在宿舍等阿北回来,他说没事了,但是自己不能当出款人了。剔牙哥另外有事让他做,一切等安排。
阿北不打算回国了,他把所有希望都放在了柬埔寨。他只有舍弃一切,在赌博集团里往上爬。
十二
阿北闲了一阵,期间项目组换了一个条件更好的宿舍。我和阿北住进了带空调热水器的双人间。阿北想好好布置,找找家的感觉。
他买了简易衣柜、排插、氛围灯和一堆生活用品,以前旧的床上用品全部都换新。费用我们AA,我任由着他折腾。
但是布置好的当晚,剔牙哥通知阿北去海边的白沙皇宫酒店上班。24小时都得待在酒店客房里。
阿北挂断电话,看着刚弄好的房间愁眉苦脸地说了声“浪费了。”随即又高兴起来,兴奋地说:“如果这次能做好,我就能起来了!”
阿北走后,我一个人住在双人间,一个月都没见到他。
一天夜里,阿北主动找我去白沙皇宫玩。
他的房间很大,装修好像国内的快捷酒店。桌子上堆着零食,冰箱里有各种饮料,阿北再难都不亏待自己。
他让我随便拿,但是要给他留点以后吃。
我坐在床上,阿北坐在老板椅上,两台电脑是合着的,另外一个人躺在床上不声不响地玩手机,房间的气氛就像医院病房,死气沉沉。
阿北没了一个月前的干劲。他的工作是联系国内的人,租用他们的支付宝账户,给赌博集团走款。
我问阿北怎么不忙了,他自嘲地笑笑说,“很难做。”
我递给阿北一根烟,阿北点着烟叹了口气。上面催他提供账户,他疲于奔命,搞到一个就赶紧交差。
“我压力好大啊,一点也不想做了。”
我说:“是啊,但是不做这个还能做什么呢?都是网逃了,有家都不能回。”
阿北听完我说的话陷入了沉思。
4月份的时候,我回国解封被冻结的银行卡,当时很开心地告诉阿北自己能回国一趟。
阿北只是淡淡对我说:“哦,我又不能回国。”然后就不理我了。
如今我也变成了网逃,我俩一起呆坐在酒店房间里,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聊下去。
十三
我和阿北很默契地不去提,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。
项目组解散前几天,阿北为我庆祝了生日,他向餐厅驻唱的菲律宾女歌手点了我最喜欢的《后来》。我们吃着美食、看着海、听着歌,所有烦恼和担心一扫而空。
餐厅的法国老板给我送了一杯威士忌,号召在场所有游客祝我生日快乐。我在这个餐厅度过了最开心的一个生日,等我离开西港的时候,这里连同整个海滩已经被中国的大老板买去盖了海景酒店,可惜这个餐厅再也回不去了。
项目组解散了,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剔牙哥和瘸龙哥两个负责人,不知什么时候就消失不见。
我们这些网逃,先是被收容到另外一处宿舍里被集中看管。我问阿北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但是阿北对我的态度一改常态。
他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,眼神躲躲闪闪,开始刻意疏远我。那时候我们没活干,整天都很无聊。我想跟他一起去海边玩玩,他都推辞说不去。
渐渐地,我觉得阿北可能知道什么秘密,但没想到阿北会不辞而别。
阿北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,当时我在做什么也早已记不清,只记得那天回到宿舍,住在隔壁房间的阿北,已经把自己的床铺收拾干净。
他没留下任何痕迹,离开了。
我拿阿北当好朋友,但是他却连微信都不回复我一条。仿佛完全没在我的人生里出现过。
我安慰自己,可能是剔牙哥把阿北接走了。这样也好,至少还有老大带着他,不用受苦,不用担心胰岛素。我替他高兴,但有时候我也会想不通难免会生他的气。
我一直回想,刚知道自己也成了网逃时,阿北说:“同是天涯沦落人,不管怎样我都会罩着你。”
之后一年时间,我被送到老挝的荒郊野岭软禁,再也没听到过关于阿北的消息。
当我历经千辛万苦回到家,却意外地,接到一个来自迪拜的来电。
十四
我取保候审的一个月后,生活回归了正常。
那天中午,突然有个迪拜号码打到我的手机上,我以为是诈骗电话,想听个热闹。
电话那边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,开口就问我是不是阿北在柬埔寨的朋友。
她说自己是阿北的母亲,通过很多人才问到我的号码,想问问阿北现在在哪里,什么时候回来。她家里出了事情,要卖房,但是房照写了阿北的名字,需要他回国。
我沉默了很久,不知道怎么开口。我估计她还不知道阿北成了网逃,而我也确实回答不了她的问题。我们好久都没有联系过了。
阿北母亲在网上看到很多关于柬埔寨做网络赌博的人被抓,很担心阿北的安危。然而阿北已经和家人失联了。
阿北母亲在电话那头轻轻的啜泣,我能听见断断续续吸鼻涕的声音。
她说自己平时很少关心阿北,也让他养成了独立的性格。什么事情都不和家里说。她怕阿北走了歪路,还担心他的糖尿病。
我不知道该不该和她说实话,因为即使我说了,她母亲也无能为力,只能更加担心。
我撒了谎,跟她说阿北应该很快就能回家。
我很后悔接她的电话,因为我觉得她很可怜,又不能帮到她什么。我狠下心挂断了电话,内心却久久不能平静。
我现在能安安静静地和家人坐在一起吃饭,对于在柬埔寨的那些人来说是一种的奢望。我逃回国,随时准备接受法律的惩罚,但是我感觉自己把好多丢失的东西找回来了。
而阿北,他被迫调整着自己的人生方向,也许会活得越来越好,但我觉得,他丢掉的东西,应该越来越多了。
十五
阿北跟西港很多普通年轻人一样,不是太傻,也没有多聪明,想过得好点又没有明确的目标,只能不分好坏地去尝试一些机会。
与方闻鸡相处的半年里,阿北的人生目标就变了三次,最初想攒钱治病,后来想当说唱明星,成了网逃后,他决定在集团内部往上爬。
我同情阿北,因为身边从没人告诉他该如何选择,只能懵懂地去撞开一条路。
但说实话,我更同情的是西港。去往那里的年轻人们,何尝不是和阿北一样,迷茫却又反复尝试,渴望在极短时间内获取财富。这样一群人聚集在一起,是股很可怕的力量。
因为,在到处都是“渴望机会,一夜成功”的世界里,逻辑会变得简单而野蛮。
只要有个机会,干就完了。年轻人来到此地,都变成了无眼的蚯蚓,越挖越深入地下,终日不再见阳光。
机会永远诱人,暴富也确实会改变命运。但做出决定之前,你我都值得冷静想想,毕竟这种机会改变得不止是命运,还可能是我们的人性。
来源:天才捕手计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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