台湾已卷入远洋渔业的人口贩运风暴。非营利网路媒体《报导者》首度进入柬埔寨监狱,采访第一位因仲介境外渔工,而遭柬国法院以「人口贩运」罪名判处十年刑期的当事人。 《报导者》长期调查「台湾制造」、被美国国务院和国内外人权团体重视的「巨洋案」,掀开渔工仲介问题的神秘面纱,并发现远洋渔业三法通过近两年,台湾远洋远船上仍有不少未登记的「幽灵渔工」。
铁栏后的女人略带迟疑地坐了下来。在全身艳橘的嫌疑犯中,她身穿代表审判定谳的蓝色囚服,特别显眼。在柬埔寨暹粒省的监狱,我们见到了林丽珍。她是狱中唯一的台湾人,今年58岁。她是台柬合资公司「巨洋仲介」于柬埔寨的「行政经理」;2014年,金边法院因人口贩运罪名判处她10年刑期。
Ya Sorhorn在斐济上岸投诉,说他出航后被打,过得比犯人还不如。
渔工控诉比犯人还不如
此案始于2009年,卢姓、陈姓等5名台湾股东与林丽珍夫妻在当地成立巨洋公司,透过贿赂柬国政府部门,以合法的厂工、家事工的执照掩护,违反柬国法令输出渔工,将柬埔寨渔工派往台湾、斐济、印尼、模里西斯、南非、塞内加尔、巴拿马等10多个国家。
2011年,200多名柬埔寨渔工在数个国家的港口上岸投诉,称他们被巨洋公司贩运到台湾及多国渔船,没领到薪水、遭受船长严重虐待。经人权团体的估计,巨洋非法输出近千名男人,被认为是柬国规模最大、由单一公司进行的人口贩运案件。
案发8年,仍有受害渔工下落不明;林丽珍在监狱度过5年,并不希望再提起此案,她认为自己并非巨洋仲介真正负责人,判决并不公平,而她期待特赦。另5名同样被判刑10年的台湾股东则遭到柬方通缉,对当地国来说未结案。由于柬国与中国关系密切,无法跟台湾展开司法合作调查。而台湾检调则因为缺乏证据已签结此案。
但美国国务院《2018年防制人口贩运报告书》再次提及此案,指出台湾远洋渔船强迫劳动案件频传,政府却始终没好好调查。
金边市北边的Khmouhn贫民区是目前能找到最多巨洋案受害人的地方。当时巨洋仲介开出诱人条件:征求年轻强壮的男人,不用经验、费用,就能出国工作,月薪150美元,还有很多奖金。比起当地打零工、当保全,一天顶多赚4美元, 村里不少男人隐瞒实际年龄应征。在巨洋设置的训练所里,渔工早起跑步,接受体能训练,被悬挂在一个两公尺高的圆形转盘上,测试会不会晕船。
关押林丽珍的监狱,位于柬埔寨暹粒省。
多名渔工都指出,巨洋一开始并未告诉他们要到哪工作,有人以为自己要去日本,目的地却是南非。渔工Ya Sorhorn说,他到斐济港口,才知道要为拥有庞大船队的台湾船东工作。除了5名同乡外,船上还有来自菲律宾、印尼、越南、中国等国籍的渔工。
出航后,Ya Sorhorn认为过得比犯人还不如。 「每天都有船员被打,我第一次被打时,身上产生很多伤口。我们要站着工作,只要坐下就会被打。铃声响的时候,就要赶去吃饭,动作太慢,就会吃不到;休息时间要看工作状况,一般时候,可以睡一到两个小时,渔获多的时候,24小时都不能睡觉。」
Ya Sorhorn原本想咬牙忍下去,但出海8个月后,他进港打电话回家发现巨洋已经关门,而且家人没拿到任何薪水。公司倒闭的消息也传了开来。他跟船队其他70多名柬埔寨渔工决定不回船工作。透过人权团体帮忙,他们取回了被扣在船长身上的护照证件,滞留南非8个月后回家,「我从没想过可以回到柬埔寨,感谢老天,」Ya Sorhorn说。
这些渔工遭遇的像是:工作地点未依承诺、欺骗、人身暴力、扣留证件、扣发薪资及苛刻的劳动生活条件,都一一符合国际劳工组织(ILO)的强迫劳动指标。那是比劳动剥削更严重、近乎现代奴役的状态。
在海上,他们也见识到台湾远洋渔船对大海的掠夺。另一名渔工Yim Bunthan,右手因为在船上捕鲨鱼,被咬掉一只指头。他的家人,只收到前3个月的薪水。
「有时候,我们一天可以切50只鱼鳍,有时候2只,因海域而不同。船长说现在可以抓了,大家就会去拉绳子,切完以后再把鲨鱼丢回海里。在船上,我必须强迫自己去切鲨鱼鳍。我知道这是违法的,因为把鲨鱼鳍放在冷冻库时,我们要用其它鱼盖住它们……」Yim Bunthan说,割越多鲨鱼鳍,他可以获得越多奖金。
Yim Bunthan因为看到巨洋公司在报纸登广告,从家乡借钱搭车到金边应征。 合法掩饰非法输出人力 18年,台湾远洋渔船上的外籍渔工人数达到新高,来源国遍布印尼、菲律宾、缅甸、坦尚尼亚、万那杜等16个亚非国家。境外聘雇渔工人数已达2万456人,是10年前的2.5倍。 40年间,外籍渔工成为不可或缺的劳动力,「境外聘雇」为业者大开方便门。
巨洋案呈现一种特殊的人口贩运手段:以合法公司掩护非法输出。
在柬国,将工人输出至台湾渔船并非合法项目。但开发中国家政府机关贪腐是常态,只要「找对人」,非法也能操作成合法。 5名台湾股东签字盖印、押上10万美元,巨洋公司就申请到输出厂工、家事工到泰国、马来西亚、科威特,以及产业实习生到日本的证书。
台湾仲介认识长年在柬国从事货品报关的林丽珍,她与商业部门有着多年交情,透过她打通政府人员。林丽珍的丈夫受访时承认,他们为了取得官方核准,「照会」了柬国商业部、劳工部、外交部以及新闻部等多个政府机关。
在这张执照跟政府单位掩盖下,他们以非正式管道送渔工出国。多名受访渔工的护照中,只有南非签证、入境章,却没有任何柬埔寨的出境证明。
林丽珍的丈夫表示,一个渔工出国的「买路钱」是50美元,他们只要把渔工带到机场,之后就由出境管理局官员负责,「从另一条路」直接带渔工到候机室。为了扩大规模,他们也疏通新闻局,在报纸上刊登广告,「正大光明」非法招募渔工。
巨洋案受害渔工与其他渔工的母亲们。
因为筹设巨洋的仲介们都希望「垄断」柬埔寨渔工来源。台湾几名股东说,林丽珍夫妻向他们保证政策可以推动,必须先卡位,之后两人便会透过关系疏通,让柬国政府接受渔工输出业务。林丽珍丈夫承认:「这就是一种投机。我老婆当时觉得没问题,在柬埔寨待久了的人,过程只要打点好就没问题,这是惯性认知。」
透过巨洋公司,台湾股东在两年内共派了530名渔工登上台湾渔船,但后来柬国警方及人权团体估计的受害者却达千人,法院判决林丽珍与5名台湾股东违反人口贩运。
「我们去申请营利事业登记的时候,是拿护照还有本人签名,都有联系方法,(但柬国法院)连个传票都没有,(人权团体)说我们潜逃回台,为什么潜逃?我们根本没有在那边啊!」卢姓台湾股东解释,那份他们从未被传唤、作证而做成的判决,他并不信任。他整理并提供当时透过巨洋招募的530名渔工名册,他说都有支付渔工薪水。但他也拿出渔工库存的笔记本,据此质疑:「那531人之后,究竟是派给谁的?」
根据调查,林丽珍确实另外派遣渔工,她私下与巨洋之外的多家台湾、新加坡仲介及船东合作。过程中有隐瞒与暗杠的情况。
巨洋案突显的是,台湾船东透过台湾仲介、当地仲介公司的配合,结合当地国的贪腐系统招聘渔工,层层外包,渔工无法知道真正的雇主,连雇主船东也无法确认招募过程。
事实上,复杂混乱的招聘链,也发生在北韩和其他国家的渔工。台湾的仲介自2010年开始与北韩军事系统牵上线,到平壤军校找人。在仲介眼里,北韩年轻人体力好、服从性极高,「有一口饭吃就满足了」,加上替国家工作,没人敢任意离船,还有个「班长」跟船监视,不少船东爱用。渔工每月330美元的薪水,都直接缴给北韩官员。
「2015、2016年 台湾渔船上至少有千名北韩渔工,」一名船东透露,但2015年渔业署统计北韩渔工顶多数十位。 2016年8月,渔业署配合联合国制裁,公布禁止新聘北韩渔工,且一再强调,没有北韩人上台湾渔船;然而今年5月,乌拉圭蒙特维多港仍在12艘台湾渔船上,发现多达247名未经申报的北韩渔工。美国在今年7月公布聘雇北韩劳工的42个国家名单,台湾也「榜上有名」。
中央:由地方政府查核
渔业署至今无法掌握远洋渔船上存在的「幽灵渔工」。一名仲介公司职员坦言,境外渔工长年低报,黑数至少几千人,「连渔工死亡,都不会被发现。」满载压力让一艘上限10人的小钓船,也可能多达18人出海,渔船超载形成更恶劣劳动环境。
外界质疑政府单位没有真正把关,渔业署长黄鸿燕受访时则强调:「我们当然有管,我们是中央管理,但交由地方政府查核。」然而,渔工申报数最多的高雄市府,却坦承对「幽灵渔工」束手无策。
由于境外渔工至少三分之二都在国外聘用、解雇,「这艘船在国外,我不可能知道啊!渔业署在有些港口有派人,但不可能每个港口,国外基地有6、70处,我们海洋局也不可能去外面。」高雄市海洋局副局长黄登福解释,他们书面审理文件,再将名单副本给渔业署,船东要心存侥幸、不申报,也没办法。
至今,仍有柬埔寨渔工在台湾渔船上,但究竟柬国渔工能否聘用,没人能正面回答;面对巨洋案以及接连被国际盯上的强迫劳动案件,例如今年5月,台湾鲔延绳钓船「福甡11号」因违反国际劳工组织规范,渔工被船长打骂、工时过长、违反劳务契约跟多名渔工未申报,遭南非扣留,台湾政府却未提出正式报告,都让台湾持续陷人口贩卖的风暴里。
宜兰县渔工职业工会秘书长李丽华强调,政府是「蒙着眼订这个法(远洋渔业条例)」,法规根本无法落实。 」目前外籍渔工聘雇制度,船东、渔工跟政府都过度依赖仲介,中间衍生的利益,造成剥削、强迫劳动。她认为,境外聘雇不可行,主管的渔业署也没能力处理劳动议题。移工聘雇应由国家接手,进行国对国的直接聘雇。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