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吴建军一样,王森也对科研感到失望。
王森今年43岁,博士毕业后,在山东一所公办二本院校工作了七年多。她是文科讲师。今年年初,学院向她摊派了70万的横向到账经费任务——她的年收入不过10万元。
她拿不出这个钱来。学院领导找她谈话,建议她把房子抵了,再自己注册个公司。“有些老师的确那么干了,但是我干不了,一旦中间有什么闪失,房子没有了,我的父母住哪里呢?我也不可能拿父母的养老钱去做这种有风险的事。”王森说。
现在来看,王森觉得,领导就是在PUA她。他对王森说,别看你是博士,现在博士也很卷的,30岁的博士,我们都嫌年龄大。
王森在2017年开始找教职,那是博士进高校最好的时候。那两年,国家启动“双一流”建设战略,合并“三本”院校,许多地方学院升级成为大学。但短短几年后,高校教师就快速“超编”了,博士进高校也变得越来越困难。王森觉得,现在的高校教师和公司里的员工是一样的,拉横向课题,就像在拉赞助、卖保险。
过完年,王森选择了辞职。除了无法完成的横向任务,王森决定离开的另一个原因是,她放弃做科研了。本该专心做科研的时候,她总是患得患失,陷入灾难化想象:这个立项书要是投不中怎么办?情绪和状态都非常差。
读博的时候,她相信万般皆下品,唯有读书高,等读完博士,她发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儿:适合做科研的人,除了要有很强的逻辑思维、语言表达能力和心理素质,还要有很强的公关能力、和其他人打交道的能力。她不擅长。但是,付出了那么多,她又没法放下。
即便是她最喜欢的教学部分,也几乎成了高校里最不重要的事。在王森的感受里,疫情之后,教学就变味了,出现了许多条条框框的束缚。
首先是写材料。入职七年,王森每年都要花大量时间修改教学大纲和人才培养方案,但实际上,日常教学很难按这个大纲去安排。去年,为了应对为期半个月的学科评估,王森来来回回地写材料,忙活了一年的时间。吴建军也有同感,“各种材料,无数次不定期地随时抽查,随时推倒重来。”这些材料包括基础的学生作业、期末表现,还包括教学分析报告。
然后是全流程监管。吴建军感到,所谓的信息化办公系统,就是用来不间断地对老师和学生进行监控。一个新概念是“无感听课”。教室里装上几个摄像头,360度全天候监控,领导不定期查看监控画面,教师必须时刻站在能拍到的范围里,前三排学生得坐满。另一个概念是“抬头率”,学生抬头听课的比率,只有保持抬头状态的学生,才算是在认真听课。
这些监管让吴建军身心疲惫,他的身体出现了应激反应,“它(学校)一检查,我就生病。”吴建军说,“马上感冒,嗓子不舒服,浑身不舒服。”
江苏的石云觉得,教学已经变成表演,“最重要的是拿数据,让各个环节都看起来很努力,有事情在做”。她所在的学院从不给教师批假或调课,无论发生什么事情,是去开学术会议,还是病得严重,只要人还活着,就得去上课。因为病假调休关乎到另一项数据,影响学院之间年底的排名。
传统印象里的高校教师,工作稳定,自由,有寒暑假。但这两年,“青椒叙事”早已不是这样了。石云说,所谓的自由,就是自由地加班。她如今身兼数职,教学、科研、行政管理。早上睁开眼就要工作,晚上12点还在给同事发消息。对有科研志向的青年教师来说,寒假更是不可能休息。每年3月,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接受送审,从12月开始,教师就得为自己30页的立项书精雕细琢。
高校教师的性价比逐年降低。石云说,如果让她给博士毕业生建议,她会讲清楚所有弊端,但如果对方对科研有热情、有理想,她还是会鼓励他们进高校。
她自己就是这样。虽然不能成为所谓的学术大佬,但石云说,她对学术仍然有理想,如果离开高校去做公务员,或者去教培机构,谋生当然可以,但精神层面的滋养,就会弱很多。
再三思虑后,王森决定告别科研。她感觉自己从读博到工作,一直走在世俗层面“正确”的道路上,但她越来越感到,这种生活方式不是她想要的,她没有找到科研的真正的意义。辞职前不久,她在三个星期里感染了两次甲流,也是因为生病,她突然意识到什么是真正重要的,什么是可以放手的。在辞职报告上盖完公章,她感到释怀,“它(辞职)就在我的计划里头的,博士毕业时我就想休息一年,无奈父母像催婚一样催我尽快工作,这一等就晚了七年”。
之后,王森打算去做独立老师,给学生提供学业规划咨询。教书育人仍是她的热情所在,她希望培养学生的创造力,帮助他们找到擅长之处。这是在如今的大学里,她难以实现的。
* 应对方要求,文中唐文生、石云、刘一均、吴建军、王森为化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