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条条闪电划入天际,雨水也不断钻进铁皮屋顶,在房子各处留下水印。Korng Nal起身拔了所有家电插头,盖上塑胶袋,仅留下一盏微弱的挂灯,跟3岁的孙子坐在门边。透过薄薄隔板,她听到邻居搬动床架的声音。一日豪雨已经让附近淹水深至小腿。
雨季夜晚她都无法入睡,总那样坐着,等丈夫清晨下班回家。Korng Nal今年56岁,穿着和前天一样的花布睡衣,身材宽大结实。17年前,她和丈夫Ya Sorhorn被政府赶出白色大楼,他们及其他同样违法占屋的贫民,被安置到金边市外围空地。大伙勉强用铁皮搭起容身之处。
但他们生活并未因此安顿下来。2011年,一个宣称是“巨洋中介公司”的男人来到社区,带走了30几个男人,包含Korng Nal的丈夫。 此后两年,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丈夫回家,还是等他的死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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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9年,林丽珍夫妇和5名台湾中介在当地成立了巨洋公司,通过贿赂政府部门,以合法的务工执照掩护,违反柬国法令输出渔工。两年间,近千名柬埔寨渔工透过巨洋招募,上了台湾及其他国籍渔船。
但船上劳动环境恶劣,渔工们因为不堪船长虐待、长期未获得工资,在南非、斐济、模里西斯等港口,向国际及当地人权团体申诉,揭发了柬埔寨规模最大、最著名的人口贩运案件。
Khmouhn贫民区位于金边市北边,是目前能找到最多巨洋案受害人的地方。他们因为都市开发被驱离,生活更陷困顿,比任何人都需要工作。也因此成为中介寻找廉价远洋渔工的绝佳人选。
巨洋中介确实开出诱人条件:征求18~30岁的强壮男人,不用经验、费用,就能去日本或马来西亚工作,月薪150美元,还有很多奖金。当时,Ya Sorhorn每天必须骑一个多小时车到市区,打零工、当夜间保安,一天顶多赚4美元,他从没遇过这么好的机会。
村里,不少男人隐瞒实际年龄应征,男孩假装成年,也有人低报了近20岁。台湾船东要人之前,村里的男人会在巨洋设置的训练所,每天早起跑步,接受体能训练,也被悬挂在一个两公尺高的圆形转盘上,测试会不会晕船。
那时,仍没人确切知道巨洋是一间什么公司。出发前,会一点中文的朋友告诉Ya Sorhorn,巨洋是台湾人开的公司,在做渔业,日本、南非似乎都有分公司。社区里没人知道台湾在哪,但常有传闻柬埔寨工人被卖到泰国渔船上、失踪多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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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自巨洋案受害者的声音 Ya Sorhorn出发后,Korng Nal未如期收到薪资,她得独自扶养4个孩子,最终找到市区洗衣店的零工。她也前往巨洋询问,但员工回复会再处理的几个月后,办公室大门便再也没开过。2011年底,巨洋倒闭,人去楼空,出海的男人们也失去音讯。
多名渔工都指出,巨洋一开始并未告诉他们要到哪工作,有人以为自己要去日本,目的地却是南非。Ya Sorhorn说,他到了斐济港口,才知道自己要为一个拥有庞大船队的台湾船东工作。除了5名同乡外,他工作的船上还有来自菲律宾、印尼、越南、中国不同国籍的渔工。
出航后,他说自己过得比犯人还不如。“每天都有船员被打,我第一次被打时,身上产生很多伤口。我们要站着工作,只要坐下就会被打。铃声响的时候,就要赶去吃饭,动作太慢,就会吃不到;休息时间要看工作状况,一般时候,可以睡1~2个小时,渔获多的时候,24小时都不能睡觉。如果风雨太大,可以休息一天。”刚到家时,Ya Sorhorn身上仍有不少伤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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远洋渔船被认为是,肮脏、危险、辛苦、离家远的工作,不少柬埔寨渔工上船后便感到后悔。但公司不让他们回家,常常劝阻他们:“最近没有运搬船进港,无法载你回家”,“违约的话,你绝对赔不起机票钱”。
Ya Sorhorn原本也想咬牙忍下去,但出海8个月后,他终于进港上岸,打电话回家,才发现巨洋已经关门,而且家人没拿到任何薪水。公司倒闭的消息也传了开来。 他跟船队其他70多名柬埔寨渔工决定不回船工作。透过人权团体帮忙,他们取回了被扣在船长身上的护照证件,在滞留南非8个月后,得以回家。
”我从没想过可以回到柬埔寨,感谢老天!“Ya Sorhorn说。 工作地点未依承诺、欺骗、人身暴力、扣留证件、扣发薪资及苛刻的劳动生活条件,这些渔工的遭遇都一 一符合国际劳工组织(ILO)的强迫劳动指标。那是比劳动剥削更严重、近乎现代奴役的状态。
在海上,他们也见识到台湾远洋渔船对大海的掠夺。柴桢省Yim Bunthan,右手因为在船上捕鲨鱼,被咬掉了一只指头。他的家人,只收过前3个月的薪水。有时候他们一天可以切50只鱼鳍,有时候2只,只因海域不同。
”船长说现在可以抓了,大家就会去拉绳子,切完以后再把鲨鱼丢回海里。在船上,我必须强迫自己去切鲨鱼鳍。我知道这是违法的,因为把鲨鱼鳍放在冷冻库时,我们要用其他鱼盖住它们,也会有警察来抓,船长会被处罚。每3个月,运搬船会来一次,我们可以买东西吃,也有别的船,来搬走我们割的鲨鱼鳍。“Yim Bunthan边说,边模拟了拉绳的情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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Korng Nal等回了一个干瘦,比往日健忘、沉默的丈夫。她说,Ya Sorhorn时常恶梦缠身,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又超时劳动,身子比从前虚弱。其中几名渔工的母亲说,他们儿子得到了精神疾病;状况严重的,我们见到他裸身住在附近的垃圾堆里,与护照上的青年判若两人。
回到柬埔寨,这些巨洋案受害渔工必须面对另一场漫长折磨的战役。他们成了出国工作的失败者,羞耻、又心怀歉意。他们困在海上时,留在家里的女人、孩子因为失去经济来源,背上更多债务。男人们带着生理、心理上的伤害,努力弥补,回归日常生活。但有些家庭已经无法复原。
2014年,金边地方法院裁定林丽珍等6人违反柬埔寨人口贩运与性剥削防制法,并判刑10年。林丽珍并未放弃上诉,巨洋案终于在2018年进入最高法院,但由于出席作证的受害渔工太少,导致法官对赔偿金额产生疑义,将此案发回高等法院。
多年下来,许多受害渔工搬到其他身份,换了电话号码,也有多人再次出国工作,他们几乎跟所有受害者失联。需要工作、实质经济支援的渔工们,也不愿再将时间花在冗长诉讼上。
7、8年过去,渔工仍无法等到赔偿,即使他曾提供证据给台湾检方,但因为台柬没有外交关系、司法互助,这些股东在台湾并未被起诉。
在一不小心就会陷入水坑的蜿蜒小路上,Ya Sorhorn载着Korng Nal、孙子勉强前行。那一刻,我们发现他从未真正离开那片大海。
“海好大,睁开眼只能看到海。在船上,我没有特别感受什么,只是不断工作,为了赚钱,必须一直工作。”
来源:文蔣宜婷
攝影林佑恩
設計黃禹禛
报道者:柬单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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