醒来已是正午,阳光的表白被窗帘拒绝在外,出租屋里的空调开到21度,冷飕飕的。我习惯性地用最近学的河南话喊了一声“景兄,你在弄啥(第四声)呢?”,却发现他已经不见了。
我艰难地翻个身点上一根烟,这才记起来,一大早他就去工地报道了。
昨晚我们聊到了下半夜,话题只有一个:钱。
景兄身上仅剩兜里的15美元以及微信里的22.87元,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喝了一杯冷开水,愣了一会对我说:“殷兄,我不能再这样瘫痪下去了,明天我就去搬砖了”。 景兄是我的读者,在柬埔寨的西哈努克从事博彩业。20天前,我来到了这个以中国人开设的博彩业著名的法外之地。
和景兄见面的第一天,我们坐在某网络博彩基地的游泳池边,他摘下了工作牌,信誓旦旦地说再也不会做狗推了。狗推,也就是网络赌博的推广人员,主要工作是拉国内的人在网络上赌博。
“做这种事情昧良心,拉客户来赌,搞的倾家荡产,太伤天害理了”,那时的景兄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,虽谈不上洗心革面,却也着实真挚。
当天,他便辞职了,收拾好随身物品,和我在郊区租了一间200美元一个月的小屋。为了庆祝脱离博彩业以及完成租房,我们吃了一顿12美元的沙县小吃。
那天晚饭后,我和景兄穿着拖鞋在西哈努克最美的海滩边漫步。我问他,辞职后的感觉怎么样。他不说话,笑了笑,就去海里捉螃蟹了。夜晚没有阳光,依然如阳光洒在肩头,仿佛自由人。
西港有大约12万中国人,比本地柬埔寨人数量还多,夜晚的海滩边大都是中国人的身影。
海滩边林立着大大小小的中国酒吧,我看见一个女生抱着吉他站在话筒前,在这座东南亚城市的人间烟火中,弹唱起beyond的《不再犹豫》,给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。
我和景兄也不再犹豫,因为我有一个不太成熟的计划。坐在人来人往的沙滩边,我兴奋地对景兄说:“西港这么多中国人,我们可以做点生意啊,搞搞创业,卖点小吃什么的。景兄啊,你觉得卖什么比较好?”
景兄脸上挂着习惯性的微笑,低着头玩弄细沙,把稀疏的头发都暴露在我的视线中。“米酒”,他说,“我们可以做米酒卖,我还没看到西港有人卖。”
▲米酒发酵
“漂亮!”我几乎跳了起来,“这玩意不错,米酒应该中国人都爱喝的,而且成本低啊,只要米和酒曲就完事了。”
我们迅速搜索了一些米酒的做法,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复杂,甚至可以称得上简单。很快我便和景兄达成共识,准备制作米酒售卖。我一直很想体验华人在海外创业的生活,现在机会已经来了。
“我们做出来后可以卖给全城数百家中餐馆,我们还可以在海滩边零售冰镇米酒,一杯一美元。
在海滩边卖米酒我们做做直播,请一个会中文的柬埔寨小姐姐增加节目效果……”我天花乱坠地给景象描述米酒的前景,景兄显然比我还要上头,他甚至在华人微信群里做起了调研。 ▲街头调研,热带装束
随后几日,我从淘宝买了一些酒曲,通过国际快递发往西港。我们骑租来的摩托车,考察了整个西港城区,熟悉了几乎所有的中餐馆、超市、中国人聚集地。
然而,很多餐馆的菜单上都写有“清米酒、鸡蛋米酒”,这让我们备受打击。
等到酒曲到了西港,我已经忘记了做米酒的事。我觉得既然市场上已经有不少米酒,加上我们都没有做米酒的经验,这件事肯定做不成了。
但景兄却不管这些,他不停地看教学视频,买来了糯米、蒸笼,反复试验。
景兄一连忙活了数日,我品尝了他最后一次实验出来的米酒,酒曲味太浓把香甜味都盖住了。他默然无语,呆坐在地板上,神情恍惚地看着空调的温度。
▲日常餐饮
那几日他经常晚上出去,深夜才回来。在我的再三逼问下,景兄才道出实情,原来他去跑摩的了。
他把摩托车停在酒吧、网咖等场所的门口,等待晚归的中国人,每趟2美元。
柬埔寨的摩的司机质问他,你作为一个中国人,为什么要抢我们本地人的生意。景兄无话可说,也自觉理亏,便放弃了摩的生意。
每天我们都在花钱,没有任何收入到账,唯一一笔收入是我上一篇文章读者们打赏的588元。
我苦笑着对景兄吐槽,花了十天写了一篇3500字的深度报道,但因为篇幅太长,读者们根本没兴趣看完,也就没法看到文章底部的打赏按钮。
“这是个碎片化阅读的时代”,我说,“写那么长,写得再好大家也懒得看啊。”
“那你写诗吧”,景兄打趣地说,“啊,祖国,我爱你。这就够了,很短,一首诗打赏几百万。”
玩笑归玩笑,这样下去不是办法,我们必须找到除了做博彩之外的正当营生。
▲供游客出海钓鱼的游船
后来,我们去了西港所有的渔村和海滩。我想买一艘船,招徕客人出海钓鱼。然而船的价格高达6000美金一条,而且必须由柬埔寨人驾驶,否则会被海警抓住没收。
之后,我们发现游船可以日租,租金65美元。我又开始了幻想,“景兄,你想啊,租金是65,我们收费是20美元一个人,只要一天有10个客人,不就是200美元了,可以赚135美元一天啊。”
此时的景兄已经快没钱吃饭了,他神情忧郁地看着大海,海面上飘着四五艘游船,根本没有客人。
我见他兴致不高,便又鼓动起来:“景兄,一天135美元,很快我们就发家致富啦。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承包整个西港租船行业,然后在扩大到太平洋、印度洋区域,成为全球最大船只租赁公司,到时候纽交所上市敲钟你来敲。”
▲包含饮料、钓鱼、深潜等多项娱乐的游船服务,仅需8$
景兄自然知道我在开玩笑,在一起半个月,他已经熟知我的说话风格。他没有说什么,只是在第二天的下午发给我一张图,上面写着游船8美元一位,提供烧烤、钓鱼和水果。这意味着,租船根本赚不到钱。
于是,在来到西哈努克的第20天,我也瘫痪了。
“殷兄,你定个闹钟吧,明天早上十点我就去公司报道了。”昨天夜里景兄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感,“我换了家公司,工资跟以前一样,6000块+提成,做到年底还发7000块的过年费。”
“卧槽,你怎么又去种菠菜了,说好的伤天害理呢?”我难掩惊讶,同时有点失落。
“唉,不是我想做狗推,是钱都没有了,生存都成问题了,还谈什么仁义道德。”景兄盖上被子,头转到了另一边:“瘫痪了没事,如果你愿意,我可以介绍你去”。
▲海滩边的拾荒儿童
我不知道说什么,搜了半天只搜到《不再犹豫》的1991现场版。无聊望见了犹豫,达到理想不太易。即使有信心,斗志却抑止。
西港之所以有这么多人从事博彩业,或许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如景兄般无可奈何吧。
他们深知自己的行为助纣为虐,良心发现离开之后,又陷入走投无路的境地,重操旧业几乎成了唯一的选择。
夜深了,景兄已经入睡,而我彻夜难眠。我仿佛听见他的呼噜声是在调侃滑稽的命运:以前我没得选,现在我只想或者说只能做个狗推。
来源:远方不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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