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2年6月22日，三妹发来母亲离去的照片。
在湖南农村老家的小水沟里，母亲静静地躺在泥泞上，与世长辞。在这个生活了71年的村里，伴着雨季的潮湿，家人的哭泣，儿女的心碎，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。
不知道母亲离去的那一刻，会不会忆起远在柬埔寨的女儿，家中的老二。
记者：潘美琪 编辑：韦其梦
母亲的离去成谜： 离家24小时、躺在水沟里
老二是胡艳芳（化名），接到这个消息时，她还在厂里上班。在出事的前一天中午，母亲就离开家门，下落不明。当晚，三妹四妹都赶回家，和父亲他们一起寻找。远在柬埔寨，胡艳芳只能祈祷母亲安全，除此以外，无法做出任何努力。
第二天中午12点，母亲被发现躺在村里的水沟中，像是刚离去不久。此时距离母亲离开家门已经过去整整24个小时，她经历了什么？又为何骤然离去？无从得知。
胡艳芳晕过去了。她不愿意相信，前一天周末还与她视频通话的母亲，怎么转眼就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人？回过神后，当天下午，她请了假，一个人回到宿舍放声哭泣。
47岁了，她是两个儿子的母亲，但是从此，她也成为了没有母亲的母亲。
忆起这一片段，胡艳芳只觉得头脑发昏，一片空白。
那天是6月21日，中午吃过午饭，母亲就离开了家，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向。当时家里只有父亲，他发现公交卡不见了，便以为母亲是去县城找两个女儿。三妹四妹都嫁在那个县城里，平时他们去见女儿都要坐公交。
但打过电话之后发现，母亲根本就没有去找三妹四妹。家里人报警后，警察根据监控发现，母亲并没有离开这个村子。
这时候情况变严重了。三妹四妹也赶了回来，家里还有其他亲人，大家一起寻找母亲。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，依然无果。
夜里下了一场大雨，农村很多地方都没有灯，山里面也不安全，找至深夜后，大家只能放弃，祈祷着母亲可以安全归来。三妹、四妹都哭了，胡艳芳的心里也很难受，她恨不得坐上飞机回国，即使机票再贵，即使路途再奔波，她也要回家。
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。
第二天中午，母亲被人发现，当家里人赶到时，为时已晚。
姐夫将母亲从水沟里抱了起来，摸了摸身体，尚有余温，面色红润。
母亲的死因成谜。
生年71年，母亲仅在2014年的时候，因为阑尾动了手术。这么多年以来，母亲的身体一向健康，只有小疾，没有大病。
没有遗言，没有后话，没有安排，母亲就这样骤然离开，令6个儿女与父亲悲悯于世，无法释然。
一个身体健康的人，为何突然离去？一夜未归的人，为何突然出现在小山沟里？找到母亲的时候，为何身体有余温像刚死去不久？为何躺在泥泞的山沟里，衣服却干净完整？如果是跌倒摔落，为何没有任何挣扎的迹象？
他们猜忌着，分析着，恨不得从那天、那晚的点滴中抽离出一丝痕迹，寻找母亲的死因。
可村里的老人又说，母亲曾说过她想去死。
母亲带着谜离开了。
母亲在村口： 我在诈骗名单上没看到你名字
母亲离开了，女儿的痛苦，却在柬埔寨延续。
“这是母亲失约的第4个周末。”胡艳芳夜不能寐，周一到周六，她都是勤恳上班，只有到周末才是她放松的时刻。每周末早上九点，她都会和母亲来一次视频通话。
每当视频接起来，母亲就会问，老二你什么时候回来？妈妈好想你。
6月20日周末早上，如往常一样，胡艳芳拨通了父亲的视频通话。在短暂寒暄之后，她让父亲将手机给了母亲。“我更喜欢母亲，女儿都喜欢母亲。”胡艳芳的心里是这样认为的。
但是母亲只和胡艳芳说，需要钱，家里没生活费了。平日里，胡艳芳每个月会给母亲寄去500块钱。她答应母亲，下周就会打钱回去。
可没想到，这一通电话，就成了母女俩最后一次联系。回忆起与母亲相处的点滴，胡艳芳的心里满满都是遗憾。
2015年11月28日，胡艳芳独自一人坐上了从广州飞往金边的飞机。
她清楚地记得远在七年前的日期，“因为那天我买不起机票，钱是凑的。”
40岁的胡艳芳，一个人踏上了异国他乡的路。自打17岁起，她就从高中辍学，来到广东佛山，进入制鞋厂工作，一干就是30多年。在这里，她认识了老公，也生下了两个孩子。
“我和母亲相处的时间，只有17年。”17岁以前，是她与母亲最亲近的时候了。从离开家那一年开始，胡艳芳几乎每年只在春节时才回家。虽然广东与湖南相邻，但每回一趟所花的时间与金钱，还是阻绝了母女俩的见面。
（图源于网络）
母亲过了70多年的苦日子，一生命苦，没有享福。但她的性格泼辣，非常有主见，“一个弱女子的身体混成男人婆的内心”。家里大小事都由母亲做主，父亲的性格温柔，时常是随着她的性子走。
母亲生了6个孩子，胡艳芳排老二，上头有个姐姐，下面是三妹、四妹和五弟。父母一辈的思想很是顽固，受封建影响，也受村里影响：不生一个男娃，家族的香火就断了。
所以即便再苦，母亲也势要生弟弟。弟弟出生那一年，大姐都10岁了。一家8口人，靠着父亲务农养活。那会父亲种田，卖大米，还去挑红砖，有些砖头是吊机吊不上去的，就由父亲承担。
母亲也没闲着，家里的大小事务都由她操劳，从7、8岁开始，胡艳芳就随着母亲一起下地干活。跟在母亲背后拔草，去河里抓鱼，去山上砍柴，小小的年纪吃了许多苦。
可胡艳芳却觉得，“不辛苦，因为那时候不知道这是辛苦。”
因为孩子众多的特殊性，胡艳芳的家里有个传统，“一个带着一个”。
从大姐开始，照顾胡艳芳，胡艳芳则需要照顾三妹，以此延续下去。而在读书这件事上，也受到这种思想影响。胡艳芳高二时辍学，一是不想读，二是家里条件不允许。
家里还有弟弟妹妹，他们还要读书。所以胡艳芳心甘情愿地踏上了去广东务工的路。而选择来柬埔寨，是无奈之举。
2013年末，胡艳芳辞去佛山的工作，回湖南老家休息。“做了二十多年，累了，想休息。”胡艳芳很是果断。
但是那段时间，她的老公因为做生意亏了50多万，家庭情况捉襟见肘。
这时候，已经在家休息了一年多的胡艳芳，只能拾起老本行，回到制鞋厂工作。这时候有一个朋友介绍，柬埔寨有个制鞋厂招工，工资比国内高。
没多想，为了贴补家用，胡艳芳离开家人，一个人坐飞机来到金边，再来到磅湛省。
幸好这份工作没骗人。厂里有很多中国人，胡艳芳很快适应了下来。当时金边往返广州一次才3000元人民币左右，每一年，胡艳芳都会回家三趟。而她每一次回家，都不忘去老家见见母亲。
但是自从2019年后，胡艳芳已经3年多没有回家。昂贵的机票令她无力承担，赴柬的风险又让她有些担忧，所以只能待在柬埔寨，期待着情况见好的那一天。
在老家的村委会，黑板上贴着很多在国外犯罪人员的名单，母亲时常会去看，然后打电话给胡艳芳，“我去看了，里面没有你的名字。”
而当美国疫情很严重时，母亲总会关心，“你那里疫情怎么样？没关系吧？”
母亲的思念，融化在每一个消息里。她渴望地知道女儿的更多消息，迫切地搜寻与女儿相关的消息。无论是“诈骗人员”还是“美国”，都与女儿无关。
但在母亲眼里，与国外有关的消息，那就与女儿有关。
而母亲离去之后，就再也没有人这么关心胡艳芳了。
“我一直觉得，母亲距离死，还差十万八千里，至少也有五千里。”
但是这一切却变得那么近。对于母亲的离去，胡艳芳感到心碎、愤怒，她无法原谅自己，也无法“原谅”母亲。
因为她想到，如果母亲在离开那一刻能想到，“我的女儿还在柬埔寨，我已经三年没见过她，我不能死。”再坚持一会，再坚强一会，就不会有这么多的遗憾了。
回忆起与母亲的点滴，胡艳芳除了后悔还是后悔。“可能我的母亲早就生病了，可能她自已有抑郁症，只是我们做子女的没有发现。”现在一切都回不来了，胡艳芳如剜心之痛。
从磅湛省坐大巴到金边：2小时；从金边坐飞机回广州：3小时；从广州坐高铁回湖南：1.5个小时；从湖南坐小车回村里老家：2小时。
8个多小时的车程，加之额外的等车时间，胡艳芳凌晨5:00出发，晚上9:00到家，一共16个小时。但是现在，即便她愿意花费时间，凑钱买票回家，家里却再也没有母亲了。
“因为母亲的生活还能自理，因为我们需要努力赚钱。”
这些，都不该成为子女常年不归家的理由，更不该成为子女没有在母亲膝下尽孝的理由。
“母亲不喜欢钱了，她需要陪伴。”
母亲走后，家里人从母亲的遗物中翻出了五万三千块钱。
这笔钱，是母亲一笔一笔攒的。留给儿子、女儿，还有70岁的丈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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