序 你脚下的这片土地,纵使落满鸽子的粪便、腐烂的水果、破碎的包装纸、酒鬼和流浪汉的呕吐物……它依然圣洁。这片土地,僧人们每天清晨无数次赤着脚走过,脚后跟流血的孩子们在灼热的正午奔跑,鸽子起飞,四面佛在庙宇和殿堂之上的天际,慈悲地望着人们。佛说,你也许贫穷,但你可以不必孤独。 —— 金边 躺在热带温暖的清晨里,世界随着远方的声色光影缓缓复苏。 我们订的家庭旅馆在金边王宫和国家博物馆后面,紧邻十字街口,一幢华人经营的独幢小楼,漆成当地最常见的明黄色。房间朝西,打开窗往下看就是热闹的街道。下方有个饭店,长方形的红色塑料遮阳棚上,醒目的大字“Coca-Cola”占据了视线的一半。满街的Tuk-tuk和叫做“客先死”(乘客坐前面,车夫在后面)的人力脚踏车来来往往,更多司机则把摩托车停在路边招揽乘客。一群群皮肤黝黑的柬埔寨人仿佛被那块鲜红的广告牌挤占了空间,矮小扁平得近乎变形。 到金边那天恰好是除夕。想象此时中国每座城市都应长街空荡,而我眼前却是嘈杂纷扰的市井生活,一边是十几年累积的密实记忆,一面是无可辩驳的幻景式当下,两者同样虚幻。 决定扔下行李就近转转。红砖尖顶的高棉式建筑是国家博物馆,四方回廊围成一个精致的庭院,回廊大厅里列着些大大小小的吴哥窟雕塑:七头蛇的那迦、竖棂盲窗的残垣、未命名的仙女、神龟与神猴、象人与鱼,这些精美的雕像无一不是远古的真迹。上千年的石头蹲伏在回廊里,随着光线的变换,时而敞亮时而阴翳。整齐的窗格把光线切割成一张张胶片,而每一张黑色底片里都有一张远古石匠的脸,他们磨刀的身影在尘埃中晃过。 我没有对这些塑像和浮雕做过研究,但也已在吴哥窟看过了类似物。纯粹作为走马观花的游客,绕了一圈就到庭院里去了。 庭院中央,午后热辣的太阳光下,一只粉荷正半开着,那微妙的姿态令人一时产生错觉,仿佛它才是这四面楼宇的主人,宇宙万物的中心。博物馆里的全部时间都涌向静止的花冠,仿佛它才是林迦的真身……也就是那一瞬,观荷的人变成了被荷吸纳的人。一种被巨钟罩住的寂静突然降临,令人心悸,分明一墙之隔的外面就是纷杂的日常生活。退几步,转个弯,出了门,重回大街小巷。司机和游客、当地人和小摊贩们迎面而来,人间重回喧闹。 后来,同样是在金边,又碰到过几次这样的情景。这城市的喧闹中,总有一种神秘的寂静,不在喧闹之上,就在喧闹中心。恰巧是它沉默地托举着那些嘈杂的生活,才不至于让生命显得轻浮。想来这也许和全民信佛有关。之后在金边的几天里,我们有意去了几个城里的寺庙,礼佛之地香火旺盛,人们摩肩接踵,进香、捐助、把莲花花瓣洒入圣水中……神佛在高台上,它的臣民却赤着脚,仿佛只有皮肤贴着地,才能用脚下的虔诚来守护头顶的圣洁。 但怀疑论者毕竟要问:人会全然相信自己被神灵庇佑吗?一个信赖神的人该如何理解在尘世生存的苦难和不幸?而且是无可挽回又无法解释的不幸。这不幸就发生在不久的历史中。但对很多人来说,红色高棉的那场残忍的屠戮,也许正被遗忘着。 第二天,也就是中国新年的第一天,我们去往赤棉时期的罪证之地:监狱遗址和杀人场。废弃的监狱地面处处暗红,血迹从房间延伸到楼道和庭院里。展览室里则贴满了罹难者的黑白肖像。他们的目光让你怀疑自己仿佛经历了死。后者则只剩一小片荒地。当时的停车处、囚室和仓库都已被拆毁,荒地中零落地立着几个标着序号的木牌。一面按着数字的顺序走,也就是按着被害者死亡的时间顺序走,一面听着耳机里的中文介绍:当年,这颗菩提树上的喇叭正放着许诺人民幸福解放的革命歌曲,它是死者听到的最后承诺。另一边是棕榈树,那锋利的树皮曾切断过上百个孩子和女人的喉咙……棕榈树边有个挂满死难者衣服残片的灵屋,这样的灵屋在金边市随处可见,而我们曾以为这是佛教徒用来祈福的。那一幢幢悬在细桩上的微型庙宇,是为了收留和悼念游荡的亡灵。还有几片围栏,棕褐色的土地上洒满红红绿绿的祈福绳索,不久之前这里挖掘出四百零九颗颅骨…… 这片荒地也是泛白的,历史的罪恶被耳机里的声音封锁在空中。你站在荒地上,仿佛看着专制者的车辙从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上碾压过去。而那痕迹很快已被长势疯狂的荒草所湮没…… 最后去往中央佛塔,那里陈列着在暴政下丧生的死者头颅、肋骨、腿骨、髋骨……骨头堆满整整九层。你可以脱掉鞋子上前祭拜,你可以隔着玻璃橱窗凝视泛白的骨头,你可以拍照纪念……但纪念是为了什么?是对暴政的谴责?是对死者的怀念?还是对我们自身命运的庆幸? 当再次回到城区,目光掠过那些路边的灵屋,再看到金色王宫和白塔(骨灰塔在蓝得扎眼的天空下静置着),还有那些印度神话里掌管“毁灭”的毗湿奴塑像。你会觉得,这座生机勃勃的城里简直置放了太多死,多到它们成了生活本身的一部分。周围的人们依旧喧嚣、热烈,像旱季里的太阳。 那天,当夕阳西下,王宫前的广场上,群鸽起飞。鸽群下的人们,无论是僧侣还是乞丐,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,都增添了多重释意。 离开金边那天清晨,我从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中醒转,声音抢在视线之前率先复苏:先是四辆Tuk-tuk车陆续擦着枕头边上开过,接着是两个少年僧侣结伴走过,橙色的衣袍摩擦后,交换了彼此身上的尘土。还有东面,东面的广场角落有三个年轻少妇,坐在台阶上卖新鲜椰子和槟榔,她们的笑语和交谈像情人间的耳鬓厮磨。接着,接着佛塔上的钟声响了,青铜古钟在高空打着颤,对面骨灰塔上的白漆因此落下雪花般的一片来,那敲钟人望着东方的红云,呼吸比平时慢了半拍。后来,后来依旧是在钟声的余韵里,我听到无数陌生人在私语,那些人的声音,我总觉得自己曾听过,也许在黑白照片上,又或者在前世。最后,最后等到钟声停了,一只脖颈花青的灰鸽子簌簌腾空,一片尾羽砸在我的眼睑上…… 上述的声音,并非通过耳廓,而是从四面八方,透过皮肤的缝隙涌进来的。带着声音的血液流过全身的每一枚细胞和每一粒原子,紧贴肌肤和筋肉,路过骨头和腺体,敲开心脏瓣膜,冲向头盖骨,抵达大脑迷宫的中心:我所找寻的寂静,在身体里久久回响。 寂静是历史深处的虚无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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