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年前我在上海，手拿一张上海城市地图去了张爱玲故居。老房子还在用，由于是私人住宅，未能进入，当年的常德公寓的铁栏门电梯是不是依然吱吱咯咯不得而知。楼下有间张爱玲咖啡馆，据说重新开张的咖啡馆是为了纪念张爱玲。那时我从未想过进去坐坐，未摆脱穷酸的学生气，不好意思装得高上大，况且自己根本不懂咖啡，喝了也是白喝。咖啡馆这种既洋派又优雅的词连同常德公寓一同印刻在脑海，成了地道的遥远旧物。

怀着对旧时光的幻恋，我在上海展开了一场没头没尾的民国追忆，从外滩到至今未走完的18条永不拓宽的街道。然而我并没有品味到遗风的醉人。当生活被喜感充斥，初衷在心头已是不敢多言，跟着钟表指针一路旋转。每每想到这就是张爱玲的城啊，这就是陈丹燕的丽娃河啊，这就是张怡微的故乡啊，当下竟也成了梦启程的地方，心头多少有些唏嘘不已。走过上个世纪的法租界，一个接一个的名人故居，一栋又一栋的花园洋房，法国梧桐沿着着林荫街道一路弯弯曲曲，民国碎片被我拼凑成了一副新的城市地图。除了岁月剥蚀的法式建筑，咖啡算不算是殖民文化的产物呢？

四个月后，我跟随组织飞到了金边，和许多最后也来不及相识的同行者聚首机场。真正成为咖啡馆情人，是很晚以后的事了。初来时热衷听人讲独特的过往，渐渐找到了可以喝啤酒聊天的朋友，开始谈论梦想。好友曦是个恬淡的女孩，瘦瘦高高，独立乐观。她说梦想在家门口开一间属于自己的咖啡馆，这个梦想在我们以后的往来中多次被提起。我根本不懂怎样开店，有多复杂有多难，更不懂一杯咖啡是怎样制作出来，看她那么喜爱，就毫不犹豫的回应一定可以的要坚持哦。一年辛劳迷惘后，曦未能和我重返柬埔寨。为此我还偷偷哭了几次，不仅是因为她的缺席使旅程失去了色彩，我更担忧她的处境，怕她因责任与爱而再也无法圆梦。今天我坐在will’s café ，点了一杯mocha，又是只有我和店员的咖啡馆，想起曦说的要开一间自己的咖啡馆。

这是我第二次来w i l l ’s 。进门那一刻店员小妹就认出我来，一定不是我长了张多么好认的脸，难道这家店顾客已经少到店员小妹数得过来？这才发现和上次一样，店里只有我一个来喝咖啡的，桌椅还像第一次来时整齐的摆放。我被店员小妹热情请到了我第一次坐的位置，正对墙上的三只鱼壁画，看着壁画我开始思考为什么会再次来这里。

只记得上一次是在一家有情调的快餐店吃完韩国烤肉，踩着单车路上看到隐秘在一棵大树旁的café黑板，就顺便走进去。安静的院子，鸡蛋花落了一地，透明的玻璃门一眼看去，室内不太明亮的灯光，空荡荡地，只剩下店员清理咖啡杯与铁勺碰撞的声音。我整个人放松下来，舒服的坐在沙发上看咖啡馆提供的advisor，最新一期，昏暗的灯光并没有妨碍读报的兴致。在金边，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咖啡馆，一种是似快餐店人来人往咖啡机嗡嗡嗡嘈杂声不断，通常连锁几家，灯明宽敞，另一种就是wi l l ’s 风格， 店面很小，甚至像样的地板都没有，色泽不均匀光滑的水泥地，各类信息杂志上从未见过有介绍，颇为小众、小情调。我如发现新大陆般喜悦，好似这一分安宁属我独享。热闹的咖啡厅我是常去的，带上几本书一坐可以待上大半天，耳边英语法语日语韩语高棉语轮番上演，像是国际会议场所。我专注眼下的书本，看什么写什么，无人理睬。我就是他们身旁的空气，把自己当空气是最安全最自在的活着。就这样一次两次，泡咖啡馆成了我热衷的生活方式。但我始终没有扫盲成功，讲不清楚摩卡拿铁卡布奇诺的制法，更分不清巴西越南印尼咖啡有什么大不同，一味傻傻的栽进咖啡馆不愿离开。原来我恋的不是香浓咖啡，我恋的是有咖啡味道有舒适沙发的咖啡馆，我成了一个十足的咖啡馆情人。

柬埔寨和上海相似之处在于都是一个有法式风情的地方。虽然支那记忆灰暗不堪，抹不掉的伤痛化作街头法棍和咖啡馆也算是种安慰。我穿梭在放映厅回顾我所不熟悉的红色恐怖，想象着蓝天白云是如何在时代风暴中被硝烟侵袭。高棉族还是挺过来了，咖啡摆脱了殖民印记，从殖民者手中传到王宫贵族，最后变成了整个民族的生活方式。

一个伪咖啡爱好者，一转身看到墙上微笑的佛像壁画，壁画下一张简单的桌子，两边各一把椅子，一白一黑。这个场景，我拿起相机重拍了一次。看着一对椅子，多希望坐下来可以有一个人和我聊天，再谈谈不接地气的周游世界。当有一点点能力去做一件事，并且是喜爱的事，还是会怕，怕那些未知的陌生的东西，使你尴尬，显出你的笨拙。我猜曦的梦想没有变，不用变，多了些新梦想并不代表遗忘旧梦。我会不会增添了新的梦想呢？比如开一间咖啡馆，就不用到处乱跑啦。nonono，我这么懒，真的不适合打理生意。

理想主义者心中的咖啡馆不是用来赚钱的，是用来怀旧的。咖啡馆设计是《爱在黄昏日落时》中走进的那家街角，当然搞成东南亚风我也没意见。不要爆满的顾客，拒绝大声讲话把咖啡厅当中餐馆，时常举办读书沙龙，聊一聊作家风流韵事，吸引纸质书阅读者文艺男女青年。这间咖啡厅不再是喝咖啡那么简单，是读书电影摄影一切和艺术有关的爱好者的天堂。我要的咖啡馆有一种独特风格，就像Les Deux Magots因为杜拉斯晚年常常光临吸引了大批读者前往，因女老板痴迷书的前世今生而聚集一帮文艺青年。说来，到底是场梦。大多咖啡厅开在中国，不是火爆的变成快餐厅就是冷门的关店转让，能消费得起咖啡又消费得起文化的民众太少太少。我做不了咖啡馆的主人，甘心做她的情人，甜蜜的苦涩的新样式的旧格调的，咖啡厅胜过冰淇凌店面包房巧克力屋酒吧。

今年金边街头多了流动咖啡车，既方便又干净。这座曾经的东方小巴黎，近些年的发展速度令定居于此的德国朋友Clement感叹。隔一段时间就看到街边又多了家新咖啡馆，物价一年一年在增长，各国游客源源不断地涌向吴哥城而后暂留金边。服务业给柬埔寨带来了希望，没有了游客，他们能否回得去故土？我不知道。我热爱它破败的潮湿的高脚木房，沧桑的悲痛的记忆我和他们一同记得。但我始终是个异乡人，今天和法国人谈恋爱明天和中国人吵架，太沉重就不是旅
居，辛苦又简单，一天一年。只要咖啡馆还在，我愿做比生命更长的咖啡馆情人。